我与尸体
康奈尔大学医学院的一个小组曾经证实过一个事实,即一天之中有两段治愈自己的时间,一段是我们平常很珍惜的午睡时间,另一段是下午五点过后的半个小时。在这两段时间睡觉再好不过,因为那会让人的精神完完全全的放松下来,回到最佳的工作状态。我一直信奉这个理论,当然它也确实具有实践意义。所以每天下午五点,我都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 但是今天,我却梦见了尸体,梦见了那些过去极不愉快的记忆。 你若真正见过一具尸体,那种感觉,是你看过多少恐怖电影都无法得到的,是你读过多少推理小说都无法体会的。你所望见的,虽只是一个正在腐烂的肉体躯壳,却也曾拥有过纯真的童年,享受过他的父母给予的无私的爱,怀揣过了不起的梦想或是期待。 因为,他也曾活过,像你一样拥有喜怒哀乐,品尝悲欢离合。 我第一次见尸体,是因为一场意外,亦或是悲剧。大概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我和父亲出门钓鱼。在回家的路上,我央求他给我买了一支雪糕。我爸向来反感我在他车上吃这种东西,因为处理滴在坐垫上或是车仪表盘的雪糕极其棘手。所以,在他发觉我手上的雪糕的底部开始融化的那一刻,他便冒着被条子贴单子的风险,把车滑停到了路边,示意我“赶紧滚下去把雪糕扔掉”。 当年我作为一个小孩子,肯定不舍得这支宝贵的东西。所以在“滚”下车之后,我没有径直跑去路边的分类垃圾桶(没错,十多年前,潍坊真的有这样的垃圾桶),而是边走边吃边跟我爸装糊涂,说什么“找不到”之类的话。我爸肯定还是担心条子过来贴单子,就一直在车上连命令带手势地催我。他当时的表现在我现在看来,有种宁可被贴单子也不想弄脏车的意味。 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我眼见着他“嗖”的从车上翻下,一个箭步飞跨过来紧跟着就是一巴掌,干脆利落的把我手上的雪糕打翻在地,完事儿还命令我捡起来扔掉。老子不讲素质还胁迫小子,这是和他生活这么多年总结出的经验。你要真是不想被贴单子不想弄脏车子又想做良好市民教育孩子,自己把雪糕从我手里夺过去扔了不就成了? 于是我没了兴致,捡起了那摊掉在地上,业已肮脏不堪的东西,径直向垃圾桶走去。其实我一下车就看见它了,那桶身紧靠着一片防盗围栏,围栏上面满是锋利的钢锥和碎玻璃碴子,以防止不安生的贼子或是混子从上方翻越过去,因为这片围栏的后面就是潍坊电信大厦,日常安保实在马虎不得。
就在我即将走到那个垃圾桶的跟前时,忽然,有什么声音从我的头顶上方袭来,像是凄厉的嘶鸣,又仿佛疯癫过后的歇斯底里。 猛一抬头,一片阴影在我的视线里急速扩张,遮天蔽日。下一秒,却只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铁器受重击变形的声音。尘埃落定,那片阴影静静地趴在因他从天而降而扭曲变形的围栏上。 我望着那摊从高空某处落下来的东西,愣了好一会儿。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离围栏上趴着的那摊东西有一段距离了,但依稀能看到殷红的液体浸染了那片铁栏杆,以及坚硬的水泥石板地面。 我父亲当年那张还算年轻的脸忽然映入我的眼睑。他那双陷入眼窝眼睛因为焦急而跟他原本高傲挺翘的鼻子扭在了一起。他当时应该说了许多话,但我记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老爷子当时掏出一方米驼褐色的手帕,一面语无伦次的乱说些什么,一面擦拭我的脸。没过多久,手帕便从浅浅的米驼褐色变为深深的赭石色。 现在,我大概明白,当时我的脸上一定被溅上了不少那个可怜人的鲜血。否则手绢不会那么快就被染红。 人群渐渐向那个垃圾桶的位置聚拢。我当年真是天真,居然以为大家都要过去扔垃圾。 如弗洛伊德所研究的那样,人的潜意识真的很奇妙。多少年过去了,我对那件事的印象其实相当模糊,最多只是确信我曾目睹过一起跳楼自杀事件罢了。然而,在今天的梦里,我却回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在我离开那个可怜的家伙之前,我所看到的他那临终的目光,满心不甘与痛苦。这在我的显意识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但既然能够在梦中,在脑内生成如此深刻的图像,就一定有其现实联系,就一定深藏于潜意识里,就一定是经历过的事实。 可我不明白,当时我为何没有被吓哭呢?当年的我心理素质为何如此之强呢?这实在令人费解。
也许我父亲对我解释的真相是对的。他说我当时一定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他从车上望过去,我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活像一尊石像。 当年 这样的场景出现在今天的梦里,让我感到了一种无比直接的冲击。一个人,就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不易才放下了自己的一切,从几十层的高楼上纵身一跃?他究竟无法忍受何种痛苦,才甘愿让身体扭曲碎裂,让大地浸染鲜血? 但在此探讨这些都毫无意义,因为人已经死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死了,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了无牵挂,无迹可寻。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终结自己的生命。破产者纵身跃下高楼大厦;失恋者即使割腕也放不下;抑郁症无法忍受自说自话;精神病沉迷自残难以自拔……人类的脆弱在今天这个号称人类历史上最发达的时代里暴露的一览无遗。是什么令人们的精神承受能力愈发脆弱?又是什么让社会向着某个病态的方向头也不回的驶去?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近二十年的生命中见到的第二具尸体。那个从小陪我一起上学,一起回公寓的邻家姐姐,就住在我家楼上的中户。接到葬礼通知的那年,我上高二。前往火葬场的路上,我和家人一句话都没说,因为该说的都已经在接到通知的那晚交代的清清楚楚了。我无所事事却又心事重重,只得静静地望向车窗外。乍看,那是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一天,七月的风裹挟着烈日炙烤过后的温度,撕扯着每一颗准备参加葬礼的疲惫的心。能听见的,似乎只有沉闷的发动机声和家人的沉默。待到黑白方砖堆砌而起的火葬场映入车窗,映入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睑,我身上的正装早已因烧灼大地的酷暑而湿透。 父亲和母亲的交谈,似乎能够还原婷姐姐去世那一夜发生的事。她就静静地,在那台她从小到大泡过无数次澡的浴缸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薄薄的美工刀片划开年轻的皮肤,鲜血自长长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伴随着她的心跳和脉搏,鲜血染红了浴缸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身体与浴缸的血水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冷却,最终沉寂,不再拥有生命的温度。
她的死是件残酷的事,不是什么行为艺术。她的死,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毁灭了她父亲和母亲在世最大的期望。 我母亲无法理解这一切,至今无法理解。在她眼里,“孝”是极其重要的事。哪怕是自杀,也要想想父母吧?父母从未抛弃过你,可你却在最有希望,最美好的年华里抛弃了你的父母…… 在我眼里的婷姐姐,大学毕业了,却找不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他的男朋友去了深圳之后,就抛下她一个人留在潍坊。虽然她们一家早已搬到了隔壁的小区,我却时常能与她在Dream广场会面。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戴着耳机,默不作声的混在人群之中漫步。但其实,善于观察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有好几次,我想走过去,和她聊上几句。但又怕打扰她的清静,而临场退却。毕竟那时,我沉迷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弹琴的生活,清净而自由,不需要应酬什么。
但后来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与人为善,团结协作是会令我们发自内心温暖快乐的事。于是,我渐渐放弃了自己的固步自封,成为一个勇于入世的积极分子。 在逝者火化之前,她还能与她的亲人和朋友们见上最后一面。人们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来到她的棺椁边,静静凝视她的遗容,轻轻抚摸她的侧脸。爸爸和妈妈在这一刻早已泣不成声。他们看着婷姐姐长大,心里自然对她感情深厚。我在队伍后面默默的望着这一切,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 终于,我走到了她的棺椁边。曾经热情而洒脱的婷姐姐,如今只剩下这具冰冷的躯壳。入殓师为她化了淡淡的妆,她生前不需修饰的美似乎得到了理想的还原,却无法让我感到旧日重现。想到这是在人世间看婷姐姐的最后一面,我的手忍不住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和鼻梁,可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却一再提醒我,她已经不在人世。那一刻,生离死别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在我的哽咽声中滑落我的脸颊。人呐,真是奇怪的生物。我们来此追悼逝者,可逝去的人早已无法感知这个世界的一切了。追悼会,归根结底,是生者面对死者的自我慰藉。 我静静地望着可怜的婷姐姐,一个曾经温柔而热情的人,就这么走了。她的美也曾在我的心底烙下印迹。我不禁后悔,那几次在Dream广场的相遇,我为什么没能走到她跟前,跟她聊聊最近的生活呢?兴许那样一来,今天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成为不可能发生的过去。面对逝者后悔,是件无用又折磨人的事。 我为何要对人热情?因为我希望,身边的人能从我这里收获快乐或是温暖。如此一来,我也会衷心的感到快乐。长远的说,我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再对着一具尸体懊悔。于我而言,那是我活在世上无法释怀的遗憾,是我对逝者最大的愧怍。
是的,要做一个温暖的人。即使有一天离开人世,也只会带上大家的不舍和去往天国的祝福。 谁最后都会化作毫无生命温度的尸体。在那之前,如何让自己生命的温度温暖自己在乎的人,是我们一生都需要研究的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