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来客
有这么一件事儿。
我去法国交换的那一年,去了欧洲很多地方玩。那时候没什么负担,去欧洲其他国家也方便,15欧的大巴坐一晚,醒来就到阿姆斯特丹了。
16年4月的时候去了东欧——这还是后来认识到的波兰朋友告诉我的,说他们不喜欢自己被叫成“东欧”,觉得自己分明是central europe,乌克兰和苏联那一片才是社会主义东欧。这个梗我不知道怎么的记了很久,估计这辈子是用不到了,但还是觉得很可爱。
然后去波兰的时候照旧住青旅,在克拉科夫定了一个10人间。下午的时候到的,领钥匙,找房间,小心敲了门再进去,整个房间就对面床躺了一个男生玩手机。我礼貌性笑了笑,就跑到旁边收东西了。
结果那个男生起来和我打了招呼,我们就开始聊天。他在华沙上学,这个学期在克拉科夫实习,是个程序员。他明天还要上班,于是我们就约好等他下班后吃个饭逛一逛啥的。
然后第二天就见了,他带我在街上逛,后来又沿着河堤走。4月的波兰一到晚上就很冷了,我们俩大概走了好几个小时,再后来又坐在河边的长椅上聊,聊到我都快睡着了,他终于靠过来搂了我的肩膀,最后吻了我。
啊。那一年我21岁。现在说来轻描淡写,但那时的我还是和人接完吻眼睛都不好意思睁,好不容易睁了眼,对视持续不过三秒,脸红得头要埋到对方肩膀里去。
后来那一段路就是他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回去的。回到青旅两个人就分别爬上自己的床睡了。我第二天一早的大巴去布拉格,后面一周的行程都排好了。早上我就和他简短告了个别,就离开了。
在东欧的那一周我们都在联系,每天都会视频。那时候也不觉得这种关系扯淡,我甚至还定了回国前去华沙的机票看他。后来因为自己突然发烧,病得一塌糊涂,不得已取消。
他大三那年,学校有个去天津交换的项目,他报名了,结果上学期挂了一科就来不了了。那时候我在北京工作,原本期待得很热切,但跨国加上两个人各自都很忙,也就渐渐淡了(当然,这一句的细节我可以说上两千字,不过重点不在这)。
我和他不再联系之后还很认真地难过了一阵,但大概心里早就隐隐有数这件事希望渺茫,也就渐渐放下了。
那是2016年。
2018年我们交换班里的两个同学要结婚了,婚礼在斯洛伐克。和新人关系比较好的我们这几个人,那时有几个在欧洲,有一个在国内,我在美国。
我当时其实很犹豫要不要去,一是倒也算不上那种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就是第一次出国,大家几乎每天都会喝酒聊天,我那个时候还在考GMAT,只能算是小团体里很边缘的人(当然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很感激),二是我还要重新去纽约办签证。但想到可以去波兰见到这个男生,就觉得天平又斜了过去。
当时办这个申根签还费了一番周折……简而言之就是我要去波兰呆几天,但婚礼在斯洛伐克,我想在波兰入境,我就要假装我这一趟旅行的主要目的地是波兰,所以我去波兰大使馆其实就要说谎(算了这个也可以写两千字,但也不是重点)(不是那重点到底在哪你真的太啰嗦了
反正最后被拒签了一次,我又去了一次纽约,最后终于搞好了,飞到华沙机场,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他。
欧洲的夏天啊,真美好。我觉得那种心情其实很难描述,因为我当然早已不是21岁的我,但你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又见到了曾经心动过的人,就,所有的感觉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但这种感觉没持续一天就迅速褪色。
小哥对我很好,他定了一家蛮好的Airbnb,顶层公寓有阳台 ,一推窗可以看到一个街心公园。
我们俩那几天当然也没闲着,终于是睡了。小哥服务意识也很强,一切为我为中心,这点无可挑剔。但问题是——现引《硅谷》里Dinesh说过的一句话,sex is alright, what's horrible is the pillow talk——我发现我们俩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这也让我们意识到两年前河堤旁的那场对话,其实也都是基于事实的,你家几口人家里几块地这种,但等你们彼此都了解了大概、要开始谈抽象谈情感谈未来规划的时候,就崩了。
我最崩溃的时候是有一次我们出去吃饭,他一路很想逗我开心,就拼命给我讲那种“假如你有一艘船,水手今年20岁,请问船长几岁“这种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笑不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段子北京申奥还没成功),也没有装傻猜来猜去的心情,就很煎熬。回来他又给我介绍他自己很喜欢的一个整蛊电视节目,我自己平时也会看,但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看不下去,觉得受不了这种在ins上当搞笑视频划过去的东西要正经放在大屏幕上。
我知道这些想法听起来都很刻薄很过分,你不看搞笑视频就高人一等了还是咋的(而且我也看啊),但就是聊天越聊越觉得不对劲。最后一天我去机场的时候已经有点连话都没心搭了,他明显也看出来我不开心,就问我怎么了,我也只好拿两句不想回去啊舍不得离开之类的屁话敷衍回去。
那是2018年。
2019年我毕业的时候,突然收到他一条信息,是ins的图片,要点开才知道是什么。
一点开,一张美国签证。
我愣了一下,再看,是F1,他要来美国读书了。
我当时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可能发了一整屏的问号过去。他一脸“看我瞒得很好吧“的得意,然后跟我讲说自己春天就收到录取了,但想等签证办下来再告诉我。
我当然还是很开心,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了。于是去纽约,用开卡奖励换了酒店,他的航班延误了两个多小时,又入关,终于见到他时,还是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很为他高兴。他一直想来美国的,如今也算是圆了梦,他自己又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相信他会是个good coder。但仅此而已,沟通还是很不流畅,两人对话基本处于你问我答的状态,很难有那种我就着你的话能发散到天南海北的状态。
而且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的英语太差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谁还不是半路上船,谁还没有点口音没点短语搭配错误。但他的问题好像在于语法,就是扔过来一整段话你连蒙带猜大概能知道什么意思,但每一句话都是错的。be动词后面加原型,thanks you, how does your day,I going to call you when will be at home (quoted)——我知道什么意思,我看得非常难受。
但这种难受很快就变成自我拷问:我为什么这么judgemental,他学英语起步晚,也没有在英语环境生活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我是不是居高临下觉得自己很高人一等了?如果我被native speaker这样觉得,我是不是会很难过?
道理都明白,心里还是较着劲。他去学校之后几乎每天都会和我聊天,也会给我打电话,我几乎从来没接过,总是假装没看到,过一两个小时再回过去。
然后到了12月。萤火虫小哥回家了,用了年假直接从圣诞休息到新年第二周,我的室友们也都出去玩了,我会一个人在村里跨年。波兰小哥(他并不是波兰人,更东一点,我就先这么叫着)也和我提过寒假自己不知道去哪,我就说你可以来村里找我啊。
于是他就来了。这一周我们几乎哪也没去,就在家里看看剧买买菜做做饭,最远去周围的公园走了一圈。关于他英语的事情我也实在受不了了,变成他每讲一个错误句子我就会神经质地纠正他,但这样说出来反而好了,他觉得很开心,觉得我在帮他学英语。
渐渐地我和他好像也可以聊一些事实之外的事情了。他会带我看一些俄语的综艺,会和我讲家里的事情和自己未来的规划,我好像也逐渐发现了更多他很好的方面,比如洗碗还挺积极,比如我说想写一个英语的 游记,他很快就咔咔给我整了个博客,还搞好了各个插件。
他其实月底才开学,我室友还有一阵才回来,但我之前担心和他独处不了太久,就买了3号的票赶他回去了。结果走了之后,我这几天就变得非常消沉,也意识到他还在的时候其实我每天都挺开心的。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重点呢?我也不知道。
萤火虫小哥知道他要来村里呆一段时间,但他没有往下问,大概没有exclusive的关系本就没有什么问的意义吧。波兰小哥呢,那天玩我iPad的时候看到了我和萤火虫小哥的几张合照,他也没问我,拖到好几天后我们聊起彼此前任,他才说起此事,我也就全说了。
于是这好像不是一个道德问题。
我意识到人的感情并不可靠。喜爱和厌恶,本就是十分漂浮不定的立场,嫌贫爱富值得唾弃,那么喜欢一个人名校背景、嫌弃一个人没读过大学算不算judgemental?喜欢一个人博览群书、嫌弃一个人不识字算不算目光短浅?那么如果我们认为爱情不应该明码标价,而应该凭着感觉走,这种感觉是不是又不明智又不负责任了一点?爱情这个词本身,是不是被过分浪漫化了?
毫无头绪。唯一的结论大概是,恋爱是真的要一天一天来谈的。千万行诗和幻想比不上耳边一句温热的情话。
以及我再不开始工作我可能真的要死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