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天花板上的人

天花板在向我逼近。

确切地说，不是天花板向我逼近，而是我随着夜晚的降临，正一寸一寸地向天花板靠拢。

我看向床边的标尺，距离屋顶还有一百五十厘米。一米五的高度可以做很多事，在床上坐起时头顶的空间还绰绰有余。

窗也不是窗，是一块可以透光的电子屏幕，那上头已经暗了下来，不时飘过烟粉色的云彩，过了一会儿又被暖洋洋的橘黄色代替。据说当年为了采集这些夕阳景像，有一群科学家跑到世界各地去拍摄夕阳，一年365天在这些人造窗口上滚动播出。今天窗子里是加迪斯港口的夕阳，不知道当年哥伦布起航前往新大陆时，是否也看着这样的景象。

我闭上眼，脑中都是海鸥盘旋的壮景，如果仔细听，还有海浪的声音。

这是一栋全由计算机操控的智能大厦，幅员辽阔，体型巨大，立在城市中央，像一座无边无际的黑山。我从没看清过它的全貌。一是因为城市高楼数量众多，彼此又被密密麻麻的天街穿插着，没有一个合适的角度可以看清大厦的全景。二是由于大厦有一套光线调控系统，为了保障每个模块都能照到太阳，大厦经常根据天气情况而自行变幻形状。就拿我所居住的模块来说，前天还可以俯瞰东方明珠的尖顶，过了几天又转到半地下室去了，抬起头，还能看见漂亮女人的小腿在窗前走来走去。

距离搬到这里已有三个月，可我还是不大习惯。夜晚，整栋楼仍旧会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像匍匐在黑暗里的巨兽，而我就住在兽的体内。当初选择搬到这里，无非是因为经济原因。初来乍到，买房是不可能的。对于我这样身无长物的年轻人，市中心的租金难以承受。愁苦之迹，见到这座大楼的招租广告，租金异常便宜，地段也好，立刻拿着身份证排了号，很快就住进来了。住在这栋楼里的，无一例外都是些二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这是最近出台的一项保障措施，为尚未进入家庭生活且无力承担高额房租的年轻人提供一个居所。

有段时间，人人都在讨论这栋大楼。有人说，这代表着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人人有房住的时代，体现了一个高度文明社会应具有的人文关怀精神。也有人说，这是技术改变生活的最大佐证，通过精准的空间调控，极高地增强了楼栋使用效率，节约了现有紧缺的土地资源，应该立刻在全球范围内加以推广。更有甚者，还有人乐观地预测了这座巨型的单身大厦将极大提高目前不断下降的人口出生率。

要我说，赞美这栋房子的人，一定都没在这里住过。一个模块面积不过十平米，被可以活动的楼板分成上下两层。一切都太狭窄了，到了晚上，连伸个懒腰都十分费劲。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拉斯柯尼科夫的斗室“与其说是住房，不如说像橱柜”，我现在住的地方连橱柜都不能算，充其量只是橱柜里的一个小抽屉——活动的地板就是抽屉的滑轨，它让我的房间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又收拢。

我平时在家办公，因此被分到了阳面，也就是上层。从早上六点开始，我的地板开始缓慢下沉，直到把空间撑满三米才会停止。而楼下的邻居与我相反，白天出门上班，再大的空间也用不着，等到晚上下班时，我的地板就开始上升，给她更大的活动空间。

说起来，这个邻居我从未见过。我们作息本就极其不同，这栋大厦的设计者又似乎深谙当代青年疏离冷漠的特点，把一切服务设施都造得日夜分开，使我想看看芳邻长什么样都不行。只有一次，我在墙壁上瞧见一张粉红色的便利贴，上面是这位芳邻的购物清单，当天她需要采购的东西包括牙膏、涂料、扫帚、一次性桌布和卫生巾。我把这张便利贴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除了发现这位芳邻的字很不怎么样以外，没有什么其他发现，只好又把它贴回原处，每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直到地板开始上升，我才恋恋不舍地用眼光向它告别。第二天，等地板降回远处时，粉色的便利贴已经不见了，我看向窗外，发现今天大厦把自己铺成了一条平整而缓和的丘陵，黑色的身体一直延展到很远的地方。

自那时起，我突然意识到，我与楼下的邻居共享着两米高的墙壁。白天，我在这些墙壁之间写作、吃饭、读书、自慰。而到了晚上，我的邻居，也在同样的四堵墙壁间吃饭、洗澡、读书、自慰。

仅仅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口干舌燥。我们不仅共享着墙壁。我的地板，从前对我来说只是地板而已。可突然间，它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屋顶。从前我踏在上头，我只踏在自己的地板上头，可现在，我是站在她的屋顶。我在地板上踩下的每一步，都生怕叨扰到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多么希望自己的脚步声可以传到她的耳朵里，让她注意到我的存在。

她如此安静，连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过。我真宁愿自己住在下层！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可以听见她光着脚丫，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声音。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向我移动的天花板，想象她就在这楼板的背后，一寸一寸地向我靠拢，最终我从背后接住她，把她桃子似的身体收拢在怀里，抚摩其上的每一寸绒毛。

就这样，每天早上，当地板降落时，我都为自己能够离她更近一点而感到高兴，可到了夜晚地板上升时，巨大的沮丧又啃噬我的全身。我感到自己逐渐失去了控制。无论如何，我想见到她，我想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桃子似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如若不然，我迟早要被自己的妄想逼疯。

为了见到她，一切必须安排妥当。尽管我爱她爱得发疯，然而对于我的爱，这位女孩尚不知晓。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姓名。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迫，也怕吓坏她——人们总怕遇到奇奇怪怪的人，所以我得小心翼翼。

我开始故意遗留一些东西在墙壁上。一开始是几张空白的明信片，一些尚未完成的图表，几张电影票根。我相信这些可以显示出我尚且还不坏的趣味。慢慢地，我试着在墙壁上留下一些文字。

在第一张便利贴上，我故作轻松地写了“你好！”期盼能得到一个同样简单而活泼的回答。

第二天地板降下的时候，我仔细地查看了墙壁所有的角落，却一无所获。我想或许她没有看见贴在墙上的字条。或许在地板移动的时候，字条被刮了下去，落在不起眼的地方没被人瞧见。总而言之，她不可能对我的纸条视而不见，于是我又执着地写了第二个、第三个字条。

第三天，第四天，仍然没有回复。

我有些生气了。通过墙壁留言给她，尽管这样的举动有一些冒失，然而既然我写了，于情于理，她都该给我一点回音。哪怕是叫我不再骚扰她了也好，总该有点什么吧。如今我像个往深井里投掷石头的人，明明朝井中扔了好些石头，却一点回音都听不见。

“我如此爱你，这样的爱使我痛苦。”在第三十张纸条里我写道，“我写了许多字条给你，你却从不理睬。这四堵墙壁是我的信差，它们满可以在这些字条上盖上一个“无人查收”的戳子，再把纸条送还给我。可没有，我连这样的回音都收不到，墙是最不可靠的信使。可你越是对我不加理睬，我越是感到离不开你。在夜晚，在清晨，我无数次地凝望下方。那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地板，一会儿接近，一会儿又远离。知道你就在下面，我像踩在云端，心也随着地板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是的，我幸福极了，与所爱之人仅有一墙之隔。可一旦想到你对我的爱没有任何回应，我又像站在断崖之上，凝视着无底的黑色深渊。我恳求你，给我一些回应。一个句子，一个词语，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只有这样，才能点燃我心中的火苗，支撑我在这个世界上又活过一天。”

又过了一个礼拜，绝望侵蚀了我，我几乎要憎恨她了。一天我从床上起来，诅咒这个世界，诅咒这狭窄的公寓，黑龙似的大厦，楼下的女孩和电子屏幕，我断言之前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继而决定以后做个充满怨怼的人，让另一种火焰燃烧我。一切都烂透了，只有做个更烂的人，才配得上这个世界。

就当我信心满满，正要展开全新的生活时，我听见门铃声响起了。

当我打开门时，见到门外站了一个圆脸盘的女孩，双颊像桃子那样红，仔细看还有透明的绒毛。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纸袋，里面都是黄色的便利贴。

我想这些纸条应该是你的，女孩嗫喏着，我刚搬到楼下，进屋时见到好多字条。

我伸手接过纸袋，低头朝里看，发现里面分明是许多黄色的小鸟，连忙把纸袋口扎起来，生怕鸟儿飞走。

女孩不好意思地歪着头，说，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的纸条，只是收的时候不小心，还是看了几句……

虽然她这样说，可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把纸条全都读过一遍的模样。

我说纸条不是我写的，我也刚搬进来，估计是前房客的。

女孩松了口气，好像又有点失望，说，那你把这些给我，拿去扔了。

我拿着纸袋，说不用，哪天出门就扔了，顺手的事。

不好吧，你还是给我。

没事，我说，你搬来多久了？

有一个月了，不过今天才算正式住进来。女孩顿了一下，入住第二天就赶上单位出差，一出就是一个月，连床单都还没来得及买。

我说真巧，我的床单也旧了，我们一起去买床单吧。

好啊，女孩说，你知道哪里有卖的吗？

我牵起她的手，说跟我走吧，这附近有好几家，咱们一家一家看。

她说，你不是刚搬过来吗？怎么这么清楚？

我说，你不是刚认识我吗？怎么就跟我一起买床单了？

是因为它们啊。

女孩指着被我松开的纸袋，那里面飞出许多黄色的小鸟，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我们身边绕了几圈，朝着天空深处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