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李训墓志》的文笔
起先,看到王瑞来先生说,“这方19行、328字的墓志本身,其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后来,又看到辛德勇先生说,“所谓李训墓志当属赝造”。再后来,看辛先生公号屡次提及,说通过拓片,“对付着算是大致通读了一遍这篇所谓墓志铭的全文,其文辞之陋劣,超乎想象”。这句话倒引起了我的好奇,遂邮购一本阎焰先生的《日本国朝臣备书单褚思光撰文鸿胪寺丞李训墓志考》,想一睹墓志内容。
翻阅之后,想简单说说感受。主要是从文笔上说。
1、“天下著姓”
《李训墓志》第一句是:“公讳训字恒出自陇西为天下著姓”。
阎焰先生书中(以下简称“阎书”)解释说:“墓主李姓,名训字恒,家出陇西之地,天下著名的姓氏。”(p12)
“著姓”,恐怕更准确的理解是“显赫的家族”。
“著姓”,在唐人墓志中出现得非常多;但“天下著姓”的表述,当时比较少见。最多的是“代为著姓”“世为著姓”,指家族世世代代都显赫,或者,“著姓”和地域连用,“三辅著姓”“陇西著姓”“山东著姓”“北郡著姓”“汝南著姓”等等,指在当地有名的大家族。
阎书解释“天下著姓”,说:“因李氏有国,唐之李姓为天下首姓”。(p12)这是把“著姓”的“姓”当“姓氏”理解了。
我们看几个例子:
《旧唐书》卷六十二:李大亮,……其先本居陇西狄道,代为著姓。
《旧唐书》卷七十三:李延寿者,本陇西著姓。
《旧唐书》卷八十一:李义琰,……其先自陇西徙山东,世为著姓。
他们也姓李,也是陇西传下来的,怎么不用“天下著姓”呢?
再如其他地方姓李的:
《旧唐书》卷九十四:李嶠,赵州赞皇人,……代为著姓。
《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三:李绅,……本山东著姓。
可见,“著姓”和表示时间的“世”“代”连用,或者和地域连用,是比较常见的。别的时代,有“天下著姓”的说法,但那个时代这样讲,有点奇怪。
但也需要提及的是,《唐陳瑨及妻范氏墓誌》中说,“陳氏因虞舜之苗裔,代居潁川,冠婚人□,海内著姓”。“海内”和“天下”意思相近。不过,“海内”比“天下”地域色彩更明显,像是从“关内著姓”等表述推衍而来。这块碑撰于元和后,而且,陈氏授上柱国,是“勋之极”,和李训地位不同。
2、“曾祖亮随太子洗马祖知顺为右千牛事文皇帝”
这和《大唐前恒州司功曹参军萧君妻李氏墓志铭并序》的记载有出入。据《萧君妻墓铭》,萧君妻是李元恭之女,李训的姐姐,和李训同父同祖。“曾祖亮左千牛,祖知顺”,而《李训墓志》说,“祖知顺为右千牛”。
这种出入,阎书解释为,“有相近似的混淆及缺失,很可能是家庭内部对祖信口传笔录之误”。(p17)
3、“父元恭大理少卿兼吏部侍郎”
阎书认为,这和《萧君妻墓铭》一致。《萧君妻墓铭》记载,“父元恭正议大夫、大理寺少卿、判东都吏部侍郎兼掌选事”。
“判东都吏部侍郎”,和“吏部侍郎”,是不一样的。
阎书这里有一处笔误:“大理寺少卿,为正四品上官员;吏部侍郎,为从四品上。”(p16)
这说反了。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上;吏部侍郎,是正四品上。阎书此处加脚注,引了《唐六典》,脚注中是对的,所以正文当是笔误。
我认为,《萧君妻墓铭》中的“正议大夫、大理寺少卿、判东都吏部侍郎兼掌选事”,倒可以表明李训没有做过真正的“吏部侍郎”,如果做过,就没必要写“判东都吏部侍郎”了。至于后代小说中“唐吏部侍郎李元恭”的表述,并不能作为依据。
因此,《李训墓志》的“大理少卿兼吏部侍郎”,恐怕还有待进一步的考察。
4、“君少有异操长而介立好学所以观古能文不以曜世”
阎书没有句读墓志,对此解释为:“李训少有异操,年长后卓异独立而好学;博古通今且不炫耀于世”。(p19)
据解释看,阎先生似乎句读在了“好学”后面。我想,可能如下句读会更通顺:
君少有异操,长而介立;好学所以观古,能文不以曜世。
“少有异操,长而介立”,是对仗;“好学所以观古,能文不以曜世”,也是对仗。不过,后面这处对仗,确实文采不佳。“能文”对“好学”就罢了,“不以”对“所以”,显得词汇量贫瘠。
5、“未至陈留而吏部君亡君至性自天”
墓志开头是“公讳训”,第四行就变成了“君少有异操”,这里也是“君至性自天”。虽然“君”和“公”都可以用,但“君至性自天”和“吏部君”紧挨着,让人难受。为什么不说“公少有异操”“公至性自天”呢,和开头保持统一不挺好吗?
6、“礼非玉帛情岂苴麻惟是哀心感伤行路服阕……”
“礼非玉帛,情岂苴麻”,意思是,礼不是玉帛能表现的,情也不是苴麻能表现的——感情并非体现于外在(实体现于内心)。
阎书对此,引用佛教《万续藏》“礼非玉帛不表,乐非钟鼓不传”,解释为“礼靠玉帛而呈现”。(p25)
可以说,解释反了。接下来,阎书的解释就有点让人看不明白:
“惟是哀心感伤,行路服阕。引证为守丧期满而除服阕,终了。”(p26)
其实,原墓志正确的句读是:
“惟是哀心,感伤行路。服阕,……”
“惟是哀心,感伤行路”,是说,(感情并非体现于外在),这悲哀的心,连路人都感伤了。
“服阕”,是和下面连着的,不是和上面的“行路”连在一起。也不能说“除服阕”,“阙”本身就有“除”的意思,可以说,“除服”或者“服阕”,但不能说“除服阕”。
后来,我弄明白阎书这样写的原因了:
《汉语大词典》解释“服阕”:“守丧期满除服。阙,终了。”
阎书大概引用了《汉语大词典》,又误删了标点。
7、“骥足方骋”
“骥足方骋”,是墓志里常用的词。
《唐故太常寺郊社令隴西李府君墓誌銘并序》:“鳳毛日新,驥足方騁。衛玠之遘疾,顏渕之不幸。嗚呼哀哉!……方下拾青紫,上搏雲霄。論道以致君,酌古以垂訓。命苟不與,傷如之何。”
该墓志主人可能年纪不太大,因为拿卫玠、颜渊相比。
《大唐故右勳衛宣城公武君墓誌》:“先秋委葉,未露摧英,驥足方騁,羲車遽傾。”
该墓志主人,“春秋卅有三”。很年轻。
也有不年轻的:
《唐故上柱國左武侯驃騎將軍左武候長史清淇公墓誌銘》:“仁義俱履,文武兼授。操刀宰民,揮鋒靜寇。驥足方騁,□梁落構。”
这位“春秋五十有五”,但人家“授上柱國清淇縣開國公”。以这么高的勋爵,五十五岁死,大概说“骥足方骋”也没啥。
李训死的年纪比他小,“享年五十有二”。但李训官也小,奋斗了三十年,按部就班地往上爬,最后也不过是从六品上的鸿胪寺丞。“骥足方骋”用来形容他,总觉得有点别扭。
8、“岂不伟欤”
墓志云:“骥足方骋龙泉在割岂不伟欤而天与其才不与其寿”。
“岂不伟欤”,单独看这四个字,是没问题的。古人经常这样讲。不过,我们不能只看古人讲过什么话,还要看在什么场合下讲。一句话说出来,是有它的场合、有和前后句的关系的。
“骥足方骋”,是夸人,但它不是个吉利的词。说“骥足方骋”,就知道事情要不妙了。接下来要么会死,要么会残,总之要遇到变故,难以再“骋”。这是“骥足方骋”的使用情形。
就像我们平常说一个人是“壮年”、是“盛年”,但一般不说是“英年”。“骥足方骋”,就有点类似“英年”的效果,它本身就暗含了“早逝”。
因此,说了“骥足方骋,龙泉在割”,突然接一句“岂不伟欤”,乱入感很强。就像说,“英年伟哉而早逝”。
而且,据墓志,撰者褚思光是秘书丞,从五品上,比李训从六品上的鸿胪寺丞要高,如果褚思光用“岂不伟欤”来形容李训,自己“岂不愈伟”乎?
9、“而天与其才不与其寿”
“天与其X不与其寿”,也是墓志中再常见不过的句子。
墓志多谀辞。但谀辞起码不要谀到弱点上。
就像夸武大郎,宁可夸他“忠厚”,也别夸他“魁伟”。
什么叫“天与其才”?曹子建叫,王、杨、卢、骆叫。纵然比不上他们,有个进士出身也好。没有的话,能像李白、李贺,写出漂亮的诗文也没问题。但这些,李训都没有。李训是从“辇脚”干起来的。一辈子所干的工作,也完全没有体现文采的地方。唐朝是文学璀璨的时代,“才”这个字,和文采联系很紧密;不然,宁可说他“贤”,说他“能”,哪怕既不“贤”也不“能”,还可以说他“仁”,拿这些词许人都很容易,但“才”字的适用场合,要窄得多。
唐朝是很看重出身的。用“天与其才”称赞李训,就好比夸一个没有学历的人学问很大。
这个句式很常用,可以选的字也很多:“天与其仁”“天与其贤”“天与其德”…… 偏偏用“天与其才”,殊令人疑。
另外,“天与其才”之前的转折词是“而”:
“骥足方骋龙泉在割岂不伟欤而天与其才不与其寿”。
如果一定要“岂不伟欤”“天与其才”,“而”字倒也可以换换:“惜乎天与其才不与其寿”,“何天与其才不与其寿”,都要好一点;再不济,“然”也行。用“而”,文气太弱了。
10、“其引也盖殡也用纪乎山岗”
这是铭文。阎书没有解释铭文。
全部铭文是:
“洪惟夫子,灼灼其芳。道足经世,言而有章。亦既来仕,休闻烈光。如何不淑,弃代云亡。其引也,盖殡也,用纪乎山岗。”
“其引也,盖殡也”,出自《礼记》:
“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於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
郑玄注:“慎,当为引。”
孔子年幼丧父,母亲没告诉他父亲葬在哪里。母亲死后,孔子想将父母合葬,但不知道父亲葬地,如果殡在家里,别人不会奇怪,但孔子把母亲殡在五父之衢,这样,别人就会觉得奇怪来问他。人家看到灵柩在路上,以为要下葬,可是,如果是下葬,饰棺的该是柳翣,孔子用的却是輤。别人奇怪,就问孔子怎么回事,孔子因此询问到了父亲墓所,将父母合葬了。
“其引也,盖殡也”,是说,别人看到孔子以輤饰棺,心想:“从引上看,大概不是葬而是殡吧?”
《李训墓志》用“其引也,盖殡也”,从意思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也和前面的“权殡”能对得上。只是,李训死的时候,夫人还活着,为什么要“权殡”于洛阳?
如果是夫人死,府君还在,尤其是在外地做官,权殡是很正常的。但先死的是府君,为什么要权殡呢?如果说没有足够的钱料理丧事,葬到想葬的地方,似乎也不太像。毕竟,能请得起秘书丞写墓铭,不至于太拮据。而且,十多年后,夫人死了,却权葬在郿城,夫人墓铭中也没说到合葬的事情。有些奇怪。
且不说这些,只从文笔角度看,直接照搬《礼记》“其引也,盖殡也”,有点食古不化,其实完全可以略掉两个虚字,“其引盖殡,纪乎山岗”。
这就更整齐了:“……亦既来仕,休闻烈光。如何不淑,弃代云亡。其引盖殡,纪乎山岗。”
不是说整齐就好,有时候错落反而好,但这里,两个“也”字一个“用”字,比较冗余。
像《大唐西河郡平遥縣尉慕容故夫人源氏墓誌銘》,就是这样处理的:
“穆穆夫人,行貞志順,嬪於我室,實謂忠信。秋露忽臨,夜臺初□,□□□上,其引蓋殯。”
这里,“其引盖殡”甚至可以当成描写看,和“秋露忽臨,夜臺初□”照应,意境更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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