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就是谬误
爱情就是谬误 处事冷静,长于逻辑,这就是我。敏捷、精明、睿智、尖锐、机灵,这些词汇构成了我的全部。我的大脑像发电机一样发达,像化学家的天平一样精准,像手术刀一样犀利。想想看吧!我才18岁而已。 年纪轻轻就智力超群的人可不常有。就拿我的大学室友皮蒂•贝勒斯来说吧,同样的年龄相同的经历,却笨得像头牛。从外表看上去,小伙子无可挑剔,可惜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意气用事,反复无常,缺乏主见。更要命的是,爱赶时髦。时髦这东西,在我看来毫无理智可言。不管流行什么,都一股脑地跟风,大家怎样自己就怎样,完全没脑子——要我说,这简直愚不可及。但是皮蒂可不这么想。 一天下午,我看见皮蒂躺在床上,脸上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我立马断定他是得了阑尾炎。“别动弹,”我说,“也别吃什么泻药,我这就叫医生来。” “浣熊。”他依稀咕哝着。 “浣熊?”我重复了一声,连忙刹住脚步。 “我要浣熊皮大衣。”他大声嚎啕。 我明白了,他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精神痛苦。“要浣熊皮大衣干嘛?” “我早该知道,”他哭喊着,不住地捶打太阳穴,“查尔斯顿舞卷士重来时我就该知道它们又会时兴起来。可我却像个傻瓜把钱都花在了课本上,现在我拿什么买浣熊皮大衣啊。” “你是说,”我表示怀疑地问道,“人们真的又开始穿浣熊皮大衣了?” “没看见校园里那些潮人都在穿嘛。你都去哪混了?” “泡图书馆。”我交代了个貌似不受潮人欢迎的地方。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一定得弄到一件浣熊皮大衣,”他显得很激动,“非到手不可!” “皮蒂,这又何必呢?理智地想想看。浣熊皮大衣不太卫生,还掉毛,还有味道,还很笨重,还不怎么好看,还……” “你根本不懂,”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现在的法宝就是它。 “难道你不想跟上潮流吗?” “不想。”我实话实说。 “好吧,我可想着呢,”他肯定地说,“我愿意拿一切来换一件浣熊皮大衣。一切!” 我的大脑如同精密仪器,即刻高速运转起来。“一切?”我仔细打量着他。 “一切。”回答干脆响亮。 我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巴。巧了,我知道上哪能弄到一件浣熊皮大衣。我父亲读大学时穿过那么一件,现在正躺在我家阁楼的衣箱底呢。更巧的是,皮蒂刚好也有我想要的。尽管他还不算是拥有,但至少他是有优先权的。我说的是他的女友波莉。 我觊觎波莉已经很久了。我得强调下,我向往这位妙龄女郎可不是出于动了感情。的确,她是那种会让人心动的姑娘,但我绝不是那种会让情感占据理智的人。我想得到波莉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完全理智的衡量。 我现在是法学院一年级学生,过不了几年就要独挡一面。我深知,一个合适的妻子对律师的前途来说至关重要。据我观察,凡事业有成的律师大都会找一位美丽优雅而又聪慧的妻子来辅助自己。抛开一点不看,波莉堪称最佳人选。美丽非她莫属,优雅她亦兼备,唯独缺乏智慧。事实上她完全背道而驰。但我相信,假以我的调教,她会开窍的。不管怎么说,这都值得一试,毕竟,改造一个有姿色的笨女人,要比让一个有脑子的丑女人变漂亮来得容易吧。 “皮蒂,”我开口了,“你在和波莉谈恋爱吗?” “我觉得这姑娘很迷人,”他回答,“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所谓的恋爱。“干嘛?” “那么,”我接着问,“你和她之间是认真的吗?我是说,你们有没有确定关系或类似这种?” “没有,我们只是常常见面,但我们各自也都有别的约会。干嘛?” “有没有,”我兀自问下去,“某个她特别钟情的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干嘛?”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也就是说,一旦你让位,她身边就没人了。对吧?” “我想是吧。你到底要干嘛? “没,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应着,从壁橱里拖出手提箱。 “你去哪儿啊?”皮蒂问我。 “回家度周末。”我草草地给提箱里塞了点东西。 “快看。”周一上午一回来我就找到皮蒂。我飞快地拉开提箱,把眼前硕大的毛茸茸的还在散发怪味的东西展示给他。这件浣熊皮大衣还是父亲在1925年开着斯图兹勇士跑车时穿的。 “太好了!”皮蒂崇敬地叹道。他把手插进浣熊皮毛里感受着,随之他的脸也埋了进去,嘴里不断说着,“太好了!”如此重复了一二十遍。 “想要吗?”我问他。 “想啊!”他大喊着把那副油滑的皮毛揽入怀中。紧接着他跟里露出了一丝警惕的神色,“你要从我这换什么呢?” “你的女朋友。”我直言不讳。 “波莉?”他惊恐地喃喃。“你想要波莉?” “正是。” 他把大衣撇弃一边。“没门。”他显得很决绝。 我耸耸肩,“好吧。要是你不想跟上所谓的潮流的话,我也没什么好勉强你的。” 我搬过一把椅子,假装坐下来看书,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瞟着皮蒂。他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中。他先是垂涎地望着这件皮大衣,神情像极了流浪儿驻足于面包店橱窗前的馋样。接着,他扭过头去,下巴坚决一沉。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回过头去把目光投向那件皮大衣,腔上露出更加渴望的神情。等他再扭过头去时,显然没有刚才那么坚决了。他的头就这么扭过来转过去,愈看愈爱不释手,决心越来越不足。最后他死死地盯住皮大衣,一动不动,眼中充满贪婪。 “好像我和波莉算不上是在恋爱吧,”他有些含混地说。“也没有确定关系或类似这种。” “这才对嘛。”我小声附和。 “波莉对我算得了什么?我对波莉又算得了什么?” “不算什么。” “只不过是玩玩罢了——在一起寻开心,如此而已。” “可以试穿了。”我说。 他照做。大衣高高隆起盖住了耳朵,下摆则一直曳到脚面,整个人看上去活像一具浣熊尸体堆在那里。他高兴地说:“挺合适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可以成交了吗?”边说边向他伸出了手。 他轻易地就答应了。“成交。”说着握了握我的手。 第二天晚上,我就和波莉第一次约会了。约会的目的其实是考察她,我想先摸清到底我有多少工作要做,才能把她的大脑训练到我的标准。我先带她去吃饭,离开餐馆时她嗲声说:“哇噻,好好吃啊。”然后我又带她去看了场电影,走出影院时她又嗲声说:“哇噻,好好看哪。”再然后我送她回家,临别道晚安时她还是嗲声说:“哇噻,玩得好开心呀。”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寝室。我严重地低估了整个任务的艰巨性。这姑娘知识贫乏得不是一点两点,以至于光给她灌输知识也是无济于事的。首先得教会她思考才行。这可绝非易事,浩大工程赫然摆在面前,我都想把这烫手山芋还给皮蒂算了。可转念我又想到她举手投足间的无穷魅力,想到她走进房间时的款款步态,想到她运用刀叉时的娴熟仪态,我还是决定下番功夫。 “波莉,”当我再次接她约会时,我对她说,“今晚我们去小山那边谈心好吗? “喔,太好了。”她应道。得为这姑娘说句公道话:像她这么惟命是从的可不多见。 我们去了小山那儿——校园情侣经常幽会的地方。我们靠着一棵老橡树坐下,她的眼神中满怀期待。“我们要谈些什么呢?”她问。 “逻辑。” 她反应了一阵,觉得自己会喜欢。“不错呀。”她说。 “逻辑,”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是一门思考的学问。在我们能正确思考之前,必须先学会辨别逻辑上常见的谬误。这就是我们今晚要谈到的内容。” “哇哦!”她拍手欢呼起来。 我不禁一皱眉,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首先我们来看一下谬误中什么叫绝对判断。” “当然可以。”她急切地眨巴着眼睛,催促我说下去。 “绝对判断是指依据无条件泛指得出的论断。举个例子:我们说运动有益。因此人人都应该运动。” “我同意呀,”波莉一脸诚恳。“我觉得运动很了不起。要我说运动能提高身体素质,强健人体的各个方面。” “波莉,”我温和地说,“这个论断是有漏洞的。运动有益,这是个无条件的泛指。比如说,假如你患有心脏病,那么运动非但无益,还会有害健康。有不少人遵照医嘱是不能运动的。因此你必须对这个泛指加以限定。你应该说,运动通常是有益的。或者,对大多数人来说运动是有益的。否则你就犯了绝对判断的错误。懂了吗?” “没懂,”她承认。“但听上去很神。再讲!再讲!” “你最好别这么拉我的袖子,”我对她说。等她住了手,我继续往下进行。“下面我们来讲讲叫做草率结论的谬误。仔细听好:你不会讲法语,皮蒂也不会讲法语,因此我推断出明尼苏达大学没人会讲法语。” “真的吗?”波莉很好奇,“谁都不会?” 我压了压火,“波莉,我们在讲谬误。这个推论得出得太草率了,因为能使之成立的例证太少。” “还有什么好玩的谬误吗?”她因兴奋而呼吸急促,“这可比跳舞有意思多了。” 我极力不让自己陷入沮丧。这姑娘根本不长进,简直是对牛弹琴。不管怎么说,除了坚持下去我别无选择。我看了看表,“我想今晚先到这吧。我送你回家,回去后把刚刚学的回想一下。明晚我们再继续。” 次日晚再次坐在橡树下,由我开始,“今晚我们要学的第一个谬误叫做文不对题。”她高兴得一阵颤栗。 “注意听,”我说,“有人想申请工作。老板问他具备什么条件,他回答说家有妻儿。妻子残疾无劳动能力,六个孩子嗷嗷待哺,衣不蔽体打着赤脚,家里穷到没床可睡,没煤取暖,而冬天眼看就要来了。” 眼泪顺着波莉粉红的面颊滑落。“啊,真是太悲惨了,太悲惨了,”她啜泣着。 “没错,是挺惨的,”我表示赞同,“但这不是理由。这个人根本没有回答出老板问及的能力问题,而是诉诸同情。他据此犯了文不对题的错误。明白了吗?” “你带手帕了吗?”她哽咽着问。 我把手帕递给她。看她在那儿只顾抹眼泪,我真忍不住想吼她。“下一个,”我竭力稳住声调,“我们要讨论的是错误类比。看例子:应该允许学生开卷考试。毕竟医生手术时有X光参照,律师出庭时有案宗参照,木匠盖房时有图纸参照,那么,为什么学生考试时就不能有课本参照呢?” “就这个,”她一下来了兴致,“可算是我这些年来听过的最赞的点子了。” “波莉,”我开始不耐烦了,“这个论证过程是错的。医生也好,律师也罢,木匠也罢,他们都不需要通过考试来检验学习效果,只有学生如此。所以,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形,你不能把这两者予以类比。” “可我还是觉得这主意不错。”波莉说。 “神经病。”我咕哝着。再试一个,我不死心。就最后一个。常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下一个谬误叫井下投毒。” “好有趣的说法!”她咯咯笑。 “两个人在争辩。第一个先站起身说,'我的对手是个声名狼藉的骗子,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现在,波莉,你想想看,好好想,这话里有什么问题?”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她细密如脂的双眉在极度思索中凝成一团。突然间,她眼中似灵光乍现,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这不公平,”她很气愤。“一点都不公平。第二个人还没等开口就被第一个说成了骗子,那他还怎么为自己辩护啊?” “太对了!”我大喜过望地喊了出来。“百分之百正确。就是不公平。第一个人先于井中下了毒,以致其他人都无法喝到井水。他还不待对手开口就先行中伤了他……波莉,我真为你骄傲。” “哪有。”她小声说,喜得面庞都红了。 “亲爱的,看到了吧,这些问题并没有那么难。你要做的就是用心思考—审视—评判,如此三步。来,我们把所学过的东西再一起复习一遍。” “开始吧。”她边说边快活地晃了晃手臂。 看到波莉还不至于那么冥顽不灵,我也来劲了,领着她开始了漫长而又耐心的复习过程。一遍又一遍地,我反复举例子,指出漏洞,不知疲倦地灌输下去。这个过程就好似在挖一条隧道。整整辛苦了五个晚上,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我终于将波莉打造成了逻辑学家,我教会了她如何思考。大功告成,她终于配得上我了。不要以为我对这姑娘毫无感情,恰恰相反。正如皮格马利翁珍爱他一手塑造的完美女神一样,我也非常爱我的波莉。 我决定下次见面时向她告白,是时候把我们的关系由师生转化为男女之情了。 “波莉,”当我们再次坐在橡树下时,我说,“今晚我们不需要讨论谬误了。” “唔,不好玩,”她显得很失望。 “亲爱的,”我一脸笑意地讨好她,“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五个美妙的夜晚,相处十分融洽。显然我们两个很相配。” “草率结论,”波莉伶俐地回应。 “再说一遍,"我有点懵。 “草率结论,”她重复给我。“你怎能仅凭短短的五次约会就断定我们很相配呢?” 我饶有兴致地暗自发笑。我的可人儿功课学得可真不错。“亲爱的,”我带着纵容之意拍拍她的手,“五次约会就不少了呀。毕竟你也不需要吃下整个蛋糕就可以尝出味道的好坏来啊。” “错误类比,”波莉反应敏捷。“我可不是蛋糕,我是女孩子。” 这回我可笑得有点勉强。我的可人儿功课怕是学得太好了。我决定改变策路。显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简单直接地深情向她示爱。我沉吟了片刻,用我发达的大脑检索着最恰切的字眼。然后我咏叹道:“波莉,我爱你。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是月亮,是星辰,是宇宙的全部星宿。请你,我亲爱的,许给我这一生。如果你拒绝了我,我的生命将失去意义。我将从此萎靡下去,不思茶饭,如一具空壳游荡世间,步履蹒跚,两眼深陷。”话已至此,我含情脉脉地张着双臂,心想,这下一定可以打动她。 “文不对题。”波莉不为所动。我牙齿磨得嘎吱响。我哪里是皮格马利翁,我分明是弗兰肯斯坦,被我的怪兽扼住了喉咙。我拼命控制住内心泛起的恐慌。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持冷静。 “波莉,”我声音嘶哑,“不要死板地搬弄这些知识。我是说,这些在课堂上运用一下就够了。你知道,学校里学来的东西与现实并不搭界。” “绝对判断。”她说道,还戏弄地朝我摇了摇手指。 这下我彻底火了。我气得跳脚,公牛般咆哮。“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不要。”她回答。 “为什么不?”我追问。 “因为今天下午我答应了皮蒂要和他在一起。” 我被皮蒂的无耻之举怔住,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这厮不是一脸诚恳地许诺了么,不是说好跟我做交易的么,不是还假惺惺地握了我的手么! “率鄙的家伙!“我一声尖叫,把脚下的一大块草皮踢了起来。“你不能跟他在一起,波莉。他撒谎,他骗人,他可耻。” “井下投毒,”波莉接过话茬,“别嚷嚷了。我想大声叫嚷也算是一种谬误吧。” 我以极大的意志力缓和住语气。“好吧,”我认输。“现在你是逻辑学家。那就让我们用逻辑来分析一下这件事。你怎么会选择皮蒂而不选择我呢?看看我——有才华,有学识,有前途。再看看皮蒂——易冲动,易紧张,就是个明天都不晓得在哪的家伙。你能给我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吗,为什么要跟皮蒂·贝勒斯在一起?” “当然可以,”波莉毫不示弱。“他有浣熊皮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