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背后那些了不起的老师们
《草木十二韵》作者 冯倩丽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就知道它不会完全是一个线性叙事,因为和老师们的缘分如此深厚,兜兜转转总是重新回到我的生命里。
在和植物结缘的路上,第一位出现的良师是汪劲武老师。我一直都喜欢叫他汪爷爷,而不是汪老师,因为他和蔼可亲得就像是家中的一位长辈。2011年,我上大二,一次偶然的机缘,从不关心植物的我在朋友的邀请下,参加了一次由汪老师带领的认校园植物的活动。汪老师不是那种耳提面命的老师,甚至在全程中除了回答问题,几乎很少主动和大家互动。你能感受到他像是孩子进入了自己的乐园,被好奇心和乐趣牵引着快步往前冲,说到有趣之处便像个老顽童一样咯咯笑起来。那时的他已经85岁,却健步如飞。他的讲解如同是心中的热情煮沸之余,热乎乎地漫溢出来的。于是我即刻燃起好奇,究竟是什么事物如此有魅力,让人研究了一辈子还这么欲罢不能?那我也要了解一下!后来也常常在校园里碰到推着自行车的汪爷爷,其中好多次是在北大西南门的书市。如今书市已是往事,和汪爷爷的故事还在继续。

刚开始认植物的时候,看山不是山,看水却是山,杏花、桃花傻傻分不清楚,菊科过目即忘,每日三省吾身:“那个什么叫个什么什么来着?”于是便买来许智宏和顾红雅老师合著的《燕园草木》在校园中按图索骥,一探究竟。慢慢也能如数家珍地为友人列出迎春花和连翘的几大区别,早开堇菜和紫花地丁要怎么区分,校园里哪些位置有几棵七叶树,不太常见的香茶藨子在哪里……
当时我旁听哲学系刘华杰老师的课程,听他的学生提起,刘老师在课堂上说自己最近几年不太常在校园里见到点地梅,希望有心的学生可以去找找看。于是整个早春时节里,我跑遍整个校园去找它,草地上一个似是而非的小白圆点也会让我兴奋。终于有一天,我在动物房附近一处鲜有人打理的草地上找到了几株。寻找这朵此前从未在我生命里出现的小花,就是我人生第一次的“植物之旅”。刘华杰老师的学生还带着我偷偷跑到静园四院哲学系的后院里,看刘老师从山里引种回来的乌头和耧斗菜。那是一次非常神奇的体验,让我感受到了山林的召唤。从那时起我就立下心愿,要去看尽世间繁花。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几年后会和刘华杰老师产生更加深厚的交集。
逐渐地,我熟悉了《燕园草木》中的近二百种植物,又开始刷汪老师的《常见野花》。在参加山鹰社的野外活动和出门旅行时,我也会带着这本厚厚的小书,时常翻看。那时的我更多地是望图兴叹,感慨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亲眼看到这些小家伙,偶尔也会被汪老师讲的小故事逗乐。我也开始自己拍摄植物,尝试鉴定物种发表在校园论坛上。不过当时错误很多,实在是贻笑大方。

到了2017年,我已经学习了更多植物学知识,偶尔在朋友圈看到友人余梦婷转发一则消息,是商务印书馆的熊姣编辑在寻找几名志愿者,帮汪劲武老师录入他新书的手稿。余梦婷和熊姣都是刘华杰老师的学生,熊姣还是我喜爱的卢梭《植物学通信》的译者。于是欣然应征,很快收到一叠汪老师亲笔手稿的复印件,几十页的篇幅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几十种北大校园中常见的植物。为了辨认笔迹不清晰之处,我常查阅植物志加以确认。待录入完毕,感觉自己的植物学术语大有进步,甚至掌握了一种“植物志语法”。2018年,我在写《草木十二韵》的时候,受到策划编辑杨虚杰老师的托付,帮忙校对汪老师的《汪劲武中国草木植物讲堂》系列视频。时间紧,任务重。原本制作字幕的工作人员并不懂植物,也时常因为听不懂汪老师的口音而误判。五十集的视频,加起来有五六十个小时,为了校对时常要反复地听,花费的时间是两至三倍之多。我这时候已经工作了,每天用业余时间加班加点,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完成。其实到这个时候,汪老师也并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忠实读者加学生,但是能为他做一点事情,让他的毕生心血能准确地呈现出来,我感到很骄傲。毕竟是汪老师带我打开了植物世界的大门。迄今为止,这仍是给我最多快乐的一处天地。

时间再拨回2013年,这个时候的我大三,正在尝试转专业。原本在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学习梵语巴利语的我,深感自己不是学习古代语言的好材料,反而更想在现实维度发光发热。早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就读过俞孔坚老师的《回到土地》,对其中指出的城市发展和环境治理怪现象深以为然。我喜欢画画、植物和设计,发现景观设计才是志向所在。我鼓起勇气来到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学院的办公室,向一位老师咨询我可否报考那里的研究生。谁料她直接给我泼了一盆冷水,说“学院不招收文科生”。这之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事情又有了转机。2011年和2012年寒假,我都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海归创业”版实习。我的责编齐欣是一位非常酷的老师,不仅给我打下扎实的文字基础,还教我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

此时恰逢我们版面师门聚会,席间我听到齐欣老师在和一个人打电话,仔细一听,他打电话的对象名叫“李迪华”。
这不正是我想去的景观设计学院的副院长吗?!
于是我跟齐欣老师要来李老师的电话。那时的我特别胆小,正是因为羞于搭讪采访而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记者。捏着李老师的电话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编辑了一条自我介绍和询问的短信。李老师竟很快回复:“正在开会,稍后电话联系”。那天下午,我和李老师电话沟通了一个多小时。他非常耐心地告诉我:学院并不是不招收文科生,只是对于转专业的学生来说,这条路非常难走,很多转专业学设计的人都没能成为设计师。但是如果我准备好了,他欢迎我来报考。李老师还推荐我去旁听他为城市与环境学院的本科生开设的城市生态学课程。就是在这门课上,我和植物的故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李老师的城市生态学课中有好几次户外实习。我们也在北大校园中认植物,但这一次是全新的维度。李老师会引导我们思考,为什么砖缝里的植物生长得更好,为什么阴坡和阳坡的植物种类不同,告诉我们学校北边的次生林是如何演替。在他的讲述中,一个个单独的物种变成了一种种生态系统中的关系。李老师还有一项神技,那就是认北方冬天光秃秃的树。我至今心向往之而力有不逮。
大四开学,我成功通过了保研考试,成为了景观学院的准研究生。李老师特意把三名北大本科跨专业保研到景观学院的同学叫到一块儿,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那就是每天画三张画儿记录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内容不限。这个作业我成功地坚持了一年,并把画画的兴趣延续至今。

进入景观学院后,第一年在深圳,繁重的课业让我抓狂,但有一门课是我最喜欢的,那就是崔海亭和黄润华老师开设的自然地理系统。崔、黄二位老师是汪劲武老师的学生,如今又成了我们的两位亲切的爷爷。他们在课堂上布置有趣的作业,比如研究“停车坐爱枫林晚”中的“枫”是什么物种,“中国北方和南方的红叶各是哪些植物”,又不顾年事已高带我们去附近的林子里实地考察,讲生态,讲土壤,随便来一片叶子都能认出植物。有一次,崔老师指着五爪金龙淡紫色的花朵问我们这是什么,太想抢答的我脱口而出“八角金龙”,崔老师听了哈哈大笑,原来我把它和另一种植物“八角金盘”搞混了。崔老师说到家人担忧他的身体不让他出野外,有点愤愤不平,还一个箭步跳到了树桩上,以示自己老当益壮。
景观学院读研期间,李老师仍旧经常给我讲植物,北京、深圳、荷兰、德国,处处都有我们的植物小课堂。我永远感激李老师。如今我真的实现梦想,成为了一个设计师。如果每个老师都能像李老师一样,对学生英雄不问出处,那么应该会有更多学生的梦想得到呵护。

2016年下半年,我赴美国康奈尔大学继续学习景观设计。在康奈尔大学,我选修了一门名叫《城市伊甸园》的课程。这门课由两位老师共同开设,一位是景观学院的彼得老师,也是我的导师,另一位是园艺学系的尼娜老师,也是彼得的妻子。那时他们都即将退休了,我是最后几批选修这门课的幸运儿。这门课横跨一整个学年,每周两节课,每节课上学习十几至二十几种北美常见植物。上半节课我们通常在教室里学习每种植物的特征,有时还会学习一些植物生理方面的知识,做一些小小的实验。课上总是尼娜在讲台前做逗哏,彼得在教室尾做捧哏,把一堂课上得妙趣横生。下半节课全班分成两拨,分别由尼娜和彼得带到户外,先是测验上节课学过的植物,然后近距离观察今天新学的植物。测验的形式是看着植物默写出它们的拉丁名和常用英文名。一学年结束后,累计测验成绩最高的学生会得到一颗刷着金漆的大松果儿,可惜不是我。一年下来,我们系统学习了四百多种植物的形态、特性和在景观中的运用,也曾在校园中松土、施肥、修枝、播种。这种系统的植物学习对我来说不啻于饕餮大餐。

2017年暑假,结束了一整年压力山大的学业,我的心弦放松下来,也不安分起来。我随便翻书翻到了《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突然产生了“完全用植物的名字,以《声律启蒙》的格式写韵诗”的念头。于是我用两周时间查阅《中国植物志》的中文索引和《本草纲目》、《广群芳谱》等古籍,浏览了三万余种植物的超过十万个别名、俗名,把其中有趣的记下来。紧接着,我独自一人踏上了一场早就计划好的横穿美国铁路之旅,坐火车从雪城出发,经停芝加哥,最终落地洛杉矶。在火车上的四天三夜里,我完成了十二首韵诗的初稿,在写作时收获了无穷的乐趣。

一个月之后,我在母校北京大学校园里讲解了几次植物,对象有五、六岁的小朋友,也有北京大学的师生。为了不在讲解中露怯或犯错,我提前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边走边做笔记,试着旁征博引。没想到五花八门的知识越写越多,最后竟变成了一篇两万余字的长文《寻找生活的一点儿颜色——写给人类朋友的植物入门指南》。我把这篇文章发到网上,得到了许多读者的喜爱。这时,又是前文提到的友人余梦婷转发了这篇文章,引起了刘华杰老师的注意。他辗转联系到我,原本只是觉得我文笔不错,想推荐我去翻译一本博物学书籍,聊天中听我提到十二首植物韵诗,便觉更加有趣,帮忙联系出版社,让它们有机会成为一本真正的书。

暑假结束后,我开始边上学边同时整理两本书,一本是刘老师推荐我翻译的那本博物史(Deep Things out of Darkness),一本是《草木十二韵》。由于学业繁重,我向彼得老师申请把写作《草木十二韵》的过程当作是一门自主学习的课程。彼得老师不仅欣然同意,还慷慨地给了我自主学习课程的上限:五个学分。可以说,如果不是这五个学分,我恐怕不能按时毕业。这期间,我开始为《草木十二韵》绘制植物画,其中很多都受到了彼得老师的指导。当我毕业的时候,我把其中一幅画“延龄草”送给他留作纪念,因为延龄草的属名是“Trillium”,和我们景观系楼下的食堂同名。

2018年,在《草木十二韵》全书完稿之前,我先完成了翻译稿。期间,刘老师一直特别关心我的进步。在初次翻译好前几章时,没有任何翻译经验的我,交出的是一份尚不能算及格的答卷。但是刘老师非常耐心地指导我、鼓励我,让我怀着信心完成了二十万字的译稿。有一天,刘老师突然福至心灵,为这本书想出了一个特别棒的中译名,叫做“探赜索隐”。它如此贴切,是我之前苦思而不得的。在《草木十二韵》全书第一稿完成后,刘老师当天就通读全书,从科学细节,比如某个植物的科属,到引用的格式,无不细细批改出来。效率相当惊人。我拜托刘老师为我作序,他也即刻写来。读过之后我觉得,在没有比刘老师更懂这本书的人,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比我更准确地概括出它的内核。后来从编辑那里知道,刘老师一直叮嘱她们要好好做这本书,又对我这个年轻作者不吝赞美。虽然到现在为止遇到的好老师不少,但像刘老师这样,对并非自己学生的后辈亦全力提携的,真的不多。

《草木十二韵》完稿后,策划编辑杨虚杰老师和我都在为它寻找有影响力的推荐人。从杨老师那里,我得到了许智宏老师的邮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给许老师发了一封邮件。过后,我总是殷殷查看,却不见回音。终于有一天,我随手点开垃圾邮件,发现许老师几天前就已回复了我,只是被系统认为是垃圾邮件而耽误了。信中,许老师说他腰伤发作,正在医院住院,只能用手机读我的书稿,但愿意为我写推荐语。我看了这封信五味杂陈,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又是担心……过了几日,许老师回信了。他发来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开信纸,详细地列出了他的勘误和建议。其中有对拉丁名的纠错,有对物种选取的建议,还有对我书稿中引用的古文的指正,等等。我简直无法想象,完全在病榻之上,仅凭记忆如何能做到这样细致的勘误。这下,我原本的五味又加入了深深的感动和敬意。这样诚挚、认真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真令人肃然起敬。

2019年底,《草木十二韵》正式出版。我带着它来到北大生物楼看望许智宏老师。我们聊起我们都去过的三江源、年保玉则,好像时空有了一点交错。他也是一个白发老人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唱着《隐形的翅膀》传遍互联网的网红校长。只是他笑起来时流露出的童真之气,我看着越发熟悉。我在他的老师汪劲武爷爷脸上见过,在崔海亭、黄润华两位老师脸上见过,在彼得老师脸上见过……我开始觉得,热爱植物的人的确会保有一颗年轻的心。

愿我的好老师们都永远青春,愿每个人一生之中都能与好老师相遇。
《草木十二韵》作者 冯倩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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