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经年:我的德意志时光
1
七年前,我,清瘦孤寂的一介寒士,理想者,生活的热望者,命运的搏斗者,拖着两个塞满了的行李箱,挥别焦急盼望着的父母,毅然走进首都机场的登机口,踏上未知而又命中注定的德意志哲学之旅。彼时我当然不曾低估这旅程的艰难,并做了想象中的一切准备,然而,飞蓬渐远,这天风海雨将带我到何方?忐忑的心境似乎愈加难以自持。
走出栈桥,离开机场,第一次身临德意志的土地,一切奇景强烈冲击着眼球,但这还不容我细细思考:夕阳西下,天已微醺,我的心又从新奇转向不安了。
住所地处偏僻,一路舟车变换,尚能勉励前行,待到接近目的地时,手机却失去信号。我四顾无人,只得依着记忆,在脑海中描摹路线,于黑夜中辗转摸索。汗水浸透,我却仍逐渐陷入迷路的绝境——这是一座我不熟悉的黑暗丛林,而我却是一个离群,无巢,暴露在野外的猎物。
幸而,惶恐之中忽见远处的一盏明灯:原来是一间旅舍。希望被重新点燃,我匆忙赶去求助,因极度紧张,嘴里只断续蹦出几个词来,早已不成句子了。但侍者却十分热情,她安抚了我的情绪,据地址帮我打印出一份地图。我紧紧捏着这地图,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寻觅着,并开始尝试我曾认为并无可能通往终点的一条幽暗道路。
通过一座漆黑的铁桥,走过几间寂静的工厂,行李箱轮子摩擦水泥路面,发出刺耳的啸叫。我能听到涛声洪流,却难辨身在何方;我不断怀疑自己的选择,但脚步却从未停歇:这是最后的决断,无有退路。
谁曾想,这曾以为不可能的路,却是真正的路。穿过幽深的无人地带,易北河边,那公寓门口昏黄的灯泛着温暖的光晕,忽然现于面前。管理员大叔正焦急地眺望着——他终于等到了异乡远来的彷徨游子。
随着“咔”的一声,公寓的门倏地打开了,一把老式的黄铜钥匙交到我的手中,我真切地意识到一种永生难忘的暖意。窗外的明月遥送清晖,但我感到的不是独在异乡的悲戚,而是踌躇满志的豪情了。
2
万物皆流。易北河上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处女堤畔的天鹅又荡起一阵水波,那羽毛,漂亮地如梦似幻。
我日夜沉湎于哲学的世界中,丝毫也不顾肉身的荣辱,纯然为着精神的乐趣而不知疲倦地奔波。我可以拄着双拐,顶着烈日,在假期时间舟车劳顿,艰难爬上没有电梯的主楼最高层,只为学习一堂拉丁语课程;我可以在工厂中做着体力的苦差,赚取微薄的生活费,因搬运重物,汗水浸满衣衫,但回到家中又捧起康德著作,研读不休;我也可以经受刺骨的寒风,在冬日清晨早早出发,只为赶往一堂受众寥寥,冷僻生涩的佛教学讲座。
时间似乎已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只有灵魂对自身内在的感知,它因这种感知而愉悦,而安宁了。那满腔的豪情,化为了棹舟独行的悠然从容,事必久久为功,路远行则必至。
3
这悠扬的时光,也不仅因哲学而发出光彩。艺术,音乐,爱欲——深夜中醉酒狂舞。人生乃梦境,孤独又美好,意识之流在烈焰中痛苦地尖叫,又从中重生,成为意志。
我记得那些酒精,也记得那些无法摆脱的清醒。岁月洗去了少年之青涩,予其坚甲,但也保留了他那真挚的,乐天的,喜欢自嘲的童心。痛苦既属虚妄,解痛剂便因此无用。
太多的遗憾,虽在这痴人心中划上了假想的深深伤痕,但他仍能通过审美的眼睛观察自然,与之和解。他深知自己并非宇宙规律的意外,而只是一尊陶土塑像,面对苍茫的须弥世界,他只是一颗介子。因此,他是思想者,但也是游戏者。他被宿命所支配,但也是自由的。
4
这样一个既被支配又自由着的人,是雾海上的漫游者,痛苦者,快乐者。我,理性又诗性的灵魂,站在个人生命的历史性时间点,回望着那已沉入虚空的过去的自己,不由得产生了诸多好奇:这痴人将去往何方,终埋在何处?他是否因他所爱的哲学而有所得呢?但宇宙沉默了,它的呼吸是星辰的微光。
但感伤是短暂的。在时空的湍流中,宇宙意志安居不动,而人性的尊严,是她最高的旨意。
回望这一段惊涛拍岸的艰难旅程,我虽无法回答“哲学何为”这样的宏大命题,然而,吾虽不知人之所必为,吾知人之所必不为,这已是哲学教导的最善箴言了。我愿有清风明月,无意富贵荣华;我愿求人性尊严,而不愿委曲求全;我的意志蒸腾地跃跃欲试,要在这世上有所成就;但我也深知世界的本质是表象,流动的,易碎的,性空的表象,凤歌而笑,未尝不是曼妙之举。
世界既是湍流,又是活火,沙粒重归大海,消逝的也未曾消逝,因为存在的,亦并未存在。这就是世界的可爱之处——它永远是一个谜。人性之谜,人生之谜,是其压卷之题,等待破解——至于如何破,如何解,答案只在手上,只在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