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塔可夫斯基的无意义之域

正片开始后的第一镜之起幅是一棵树,一辆轿车由右方驶入,向左驶去;摄影机跟随轿车之运动横摇一段距离后停止,轿车继续向前驶出画面,镜头形成空镜。数秒后,轿车由左方入画,停在画面中央位置。一对男女下车,先后向后景处行去。这一镜画面色调暗沉颇多厚重,但升腾的白雾却赋予画面以灵动,使得空间之整体充满神秘缥缈之意味。在叙事的角度上,这一镜头持续约三分钟,充斥其中的大多是无效信息:轿车驶入、驶出以及空镜这三者看不出任何的必要性,因为轿车拐了一个弯还是停在画面之中心,人物下车后还是向后景深处走去,那么轿车在空镜前的时间里就可以停下,人物按照预设的路线走向后景深处,与“拐了一个弯”后的叙事没有任何实质差异。如果说靠近前景的位置才允许停车的话,那么所有的内容用于交待前景处是一个停车区这一事实,对于shi意氛围显然毫无帮助。两人下车后的对话也无意义,其所表现的不同步的心理状态,从他们下车后的不同步行动就可以看出来。简单说,不考虑镜头中聚焦与空镜所带来的视点变化及其中可能的不当对立,这一个长镜头大部分内容可以视为赘述。

镜二切换为内景,画面起幅于一个远景镜头,女人在厅内向左移动,摄影机跟随移动,其间画面形成数次前景遮挡。女人走到左侧后,又转身向右,在大厅中央位置停下,并向前景处张望。镜四切换为祭坛之镜头,画面中是众多燃烧的蜡烛,与此前的沉闷阴冷形成对比。这两个镜头也形成一次正反打组合。镜二的起幅为远景,带有客观意味,与镜一落幅中的大远景具有统一性,视线的方向也存在一体意味,似乎可以视为一次正确的剪辑,但两镜时空却存在着明显断裂。镜一结束中女人距离教堂还有一段距离,镜二中女人并非由厅外进入,而是已经身在厅内,两镜之中存在着省叙。在镜一中,轿车作为主体之移动持续了一段时间,与摄影机之运动具有平行性,也与视点之观看同步,故事时间、叙事时间、观看时间三者形成有效统一,从而制造出一个统一意义上的实在时间,对应着实在意义上的故事空间,但从镜一到镜二的省叙阻止了这一实在时间的绵延,镜一与镜二的空间组合就出现了实在性断裂,相应空间切换显然就成了一次坏剪辑。
依据镜二视点位置和女人所处位置,柱子之纵向排列将大厅大致分为四格空间,视点即摄影机所在为第一格,女人所处位置大约在第三格,她走至第四格后转回,在第三格驻留向前看。在后景即背景处,女人向左运动时,第二格靠墙处可见一个跪地的黑袍修士,但在摄影机跟随女人运动返回时,第二格后景处着黑袍的修士不见了,取而代之为一个光头修士。这是一个镜头内统一时空下的变化,只能视为刻意为之,用意应该是为了模糊实在与虚无之界限,制造一些似真似幻的暧昧意味。但镜头始终有自身之属性,镜二首先呈现为远景之客观,这是非具体的,之后摄影机运动,视点呈现出主观意味,之后廊柱又形成前景遮挡,这也是主观性的,但区别于视点之主观,是一个实在之主体所产生的主观视角,因而存在一个在场者,但在这一位置并不存在一个具体人物,镜头内部出现分裂因而叙述失当。失当结合刻意为之的神秘化处理,足以形成不可靠叙述,故事之结构就出现了崩塌。镜二落幅中女人在第三格空间向前看,镜三切换至其所见,镜三视点就获得了主观性。镜三中摄影机还有轻微的前移,与切换后的主观性具有一致性,也是视点之主观性体现。但这一镜最后出现了一个男声画外音,女人视点之主观封闭性被打破,画外音所指的画外主体之隐性存在,扰乱了镜三主观性所指的主体,镜三内部出现了不当的多重分裂。

镜四里女人听见画外音转头向摄影机,她此时所占位置在第一格或更右(第0格),两镜组合后的空间出现了混乱。镜二中她站在第三格位置,镜三中主观性之视点在向前移动,不存在向右横移,镜四中她到了第一格或0格,其所处位置发生了变化,空间出现了跳跃之断裂。这一镜中女人在向前即向右看,听到声音才转头,与此前镜二/镜三所建立的视线关系不具有重合性,但相应的视角之位置关系却没有变化,这意味着主体之分裂。镜四起幅为中远景,这是客观性视点,但画外音之存在指向一个未现的主体,其处于一个隐藏空间,又给予客观视点以未知的主观性,这一主观与女人转头看向摄影机所强化的明确视点之主观并不统一,主观性内部存在不当分裂。之后摄影机横移向左,这是一个实在视点的主体性移动,与横移后入画的发声主体存在实在意义上的分裂。发声的男人头部入画形成特写,这是带有镜像意味的主观镜头,镜头内部也同步伴随着远景之虚焦处理,这是主观之内聚焦,但其后实在之主体的视点存在,又打破了这一内聚焦的封闭性,令镜头向客观属性转化,客观之转化必然又与视点之实在产生冲突。
此后特写之主体继续发声询问,但他却未看向后景处之客体,而是转过头看向摄影机,意味其身后还有空间以及可看之物存在,也即视点之后还存在隐性空间。这一空间虽未呈现,但却是客观意义上的,视点之存在就失去了容身空间,因摄影机是不在场的。此后这一后现的主体由右侧出画,画面又恢复了中远景之客观性,但由于视点后存在隐藏空间,右侧人物出画处也存在一个隐性空间,且离开的主体隐于其中,视点之客观无法确立,主观性上又存在多重分裂。这一镜中空间组合还存在诸多隐性与显性问题。镜一的空间未呈现镜四的空间,镜四之空间成为此前空间的隐性空间,镜四空间即后景处还有数个角色存在,这是隐藏空间中的隐藏主体,是足以颠覆此前镜头中主客属性的隐性存在。在镜四中,镜二的光头修士又消失了,这就意味着镜二我们所猜测的用来打破实与虚的处理可能并不存在,而是制作上的瑕疵,这就意味着镜二的长镜头可能存在剪辑,即在前景遮挡的阴影中存在剪辑点。光线处理上,镜二后景的光线明显是从右侧射入,但镜四后景处的光线由左侧射入,右侧是封闭的,现实意义上两者是矛盾的。

镜五里摄影机向左横移,画面由遮幅开始,这是一个实在性的视点,但该视点上并无对应的人物存在,因而是客观的。在空间上,这一视点所处的空间位置相对镜四并无太多变化,大约处身于0格与第一格的空间上,两镜的视点在空间上具有一致性,其内部必然沿袭镜四视点内部的多重不当分裂,因而剪辑后的视点处于错误的表现位置。进入大厅/画面的人群由第二格靠墙处入场,这是空间上的现实性错误,因为镜四后景处的光线由左方射入,而右侧是封闭,也就是镜五里人群的入场,不可能由右方进入,而只能由左侧进入。此时摄影机跟随人群移动之移动,由于人群中不存在明确的聚焦主体,视点是客观的,但其间画面的数次前景遮幅却暗示视点是具体在场的,因而是主观的,这一镜内部也存在不当分裂。最后,一个人影在前景处入画横向穿过画面形成大面积的遮挡阴影,这强化了视点之主观性制造出更深层的分裂,因人物是从隐藏空间入画,同时又制造出一个隐性的画外空间以及存在其间的主体,隐藏的主观性对镜五起初的客观性又形成反讽性颠覆。在技术层面,这一前景遮挡为剪辑制造了一个合理动机。


镜六进行了切换,在空间上与镜五具有统一性,但镜六的视点方向却是错误的。在镜五中,摄影机即视点位于圣像之正前方,切至镜六后,摄影机视点应该在圣像之正后方,而不是在圣像的侧方向。如果以空间作为参照的话,圣像发生了错误的位移;如果以圣像作为参照的话,那么反溯镜二/镜三则成了错误的视线组合。从整体空间的角度考量,镜五/镜六之空间组合与镜二/镜三之空间组合乃同一空间,那么还是圣像位移出错。镜六摄影机有轻微前移,带有主观视点意味,此后切至镜七,两者又形成正反打空间关系,内部还存在视线连接关系。但在同一空间角度,镜二中女人位于第三格,镜七中女人位于0格或第一格,那么镜七之反打呈现里,女人发生了错误移位。如果以女人在镜四与镜七的统一空间位置作为参照的话,圣像以及作为背景的祭坛之位置产生了错乱。镜七中女人向前,由于摄影机即视点后存在隐藏空间以及主体,视点处于一个分裂的错误之位置上。
其后男人由右侧入画,向左行,摄影机跟随他移动。由于特写景别之原因,这一镜要视为镜像主观呈现,即主体在内,那么视点之存在就客观化了,相应的隐藏之客观性空间就不存在了,此前有所表现的摄影机之后的现实之隐藏空间就消失了,但在男人的转头中,他看向摄影机后某处,此后又向左前看,此时女人由左侧入画,那么女人在摄影机后面的空间存在运动,空间应该是实在性的,这与隐藏空间的不在产生了冲突。在镜七摄影机运动所呈现的空间即镜二与镜五呈现过的同一空间里,我们并没有看见镜五中抬着圣像进入的那一群女人之一,这与此前人群的进入的叙事又产生了冲突,也即此前我们所见之人群是一个幻象,只能视为女人之所思。镜七最后,女人走向后景左侧之出口,但在这一位置上,以镜二与镜五呈现的后景空间作为参照的话,这一出口并不存在。换而言之,如果抬着圣像的女人们基于空间上的否定而视为幻象的话,那么这一不存在的出口也否定了此前空间之现实性,相应镜头也必须被视为幻象,这整段叙事就因空间之内部解构而陷入混乱的无意义之域。

镜八切至镜六同一角度,画面是祭坛前侧放着的圣像。这又是一个错误的空间连接,相对于镜二/三、镜六/七所确立的观看之空间关系来说,镜八的视点之主体显然在一个错误的角度上观看,这一观看还是镜七中两个人物的同一性观看,那么相应被观看的存在就获得了某种实在性,不应该被视为单一主体之幻象,这与镜七所呈现的否定性内容前后矛盾,整体还是无法解决空间虚实之问题。镜八中视点有轻微前移,这是主观性体现,由于存在两个观看主体,这一主观性因而带有分裂之意味。在镜八形成一个接近特写的落幅后,镜头切至镜九之视点,这与镜二之视点位置相同,女人在同样的位置上观看。这与镜七所呈现的空间、人物又产生了多重冲突,镜七中女人在出口处,镜九中这一出口不见了,镜七中一同观看的男人也不见了。后者可以视为男人在空间中被隐藏起来了,这样就形成一个隐藏空间隐藏主体,对这一镜因远景形成的客观性又形成挑战,镜九视点属性存在隐性分裂。镜十中鸟儿飞起,摄影机上摇,这是跟随鸟儿运动而形成的实在性移动,因而是主观视点,对应一个实在意义上的主体之实在性的观看,这肯定了飞鸟与人群的实在性,与此前的“不在”之幻象再次形成叙事冲突。

镜十一切回镜十之表现对象,显然是一个不必要的剪切,因为视点与表现对象没有任何空间或者内容之变化,如果切回有其价值,那么镜头摇下来就回到了表现对象之上,无需通过剪辑完成。之后切换为镜十二,这还是一次错误的剪切,因为镜十一前景存在礼圣者与圣像,而切换后的视角与镜十一之角度比较并没有太大变化,从观看的现实角度出发不足以排除中间存在的分隔物。在主观性上,因为视角之限制,又无法表现出超脱之意味,即以聚焦之方式排除其间的障碍物,尤其是障碍中存在人物这一可能的主体,镜十二的主观性不能有效归属于镜十三之观看主体。镜十三中女人的脸上映着烛光,在空间之距离上也是一个错误的表现,以镜九为现实参照,镜头中人物没有烛光之反射迹象。镜十二与镜十三作为一次形式上的正反打组合,由于排除了其间存在的实体,两个镜头均成为纯粹心理之体现,现实性时空在缝合中出现断裂,被观看/观看的关系不足以成立,两者因而成为平行叙述,这指向一个外部客观叙述者,与两个镜头的纯粹主观性又有所悖离。对比镜十二之错误视角,镜十四就成为一个相对正确的主观镜头,其视角能够排除镜十一之前景角色的阻挡,体现视点之主观心理意味。

镜十五切换了场景,画面中一个男人对镜而视。这是一个黑白画面,相应场景也非镜一之场景,那么相对镜十四就形成了不同时空之地点,结合镜十六以及故事整体面的剧情,镜十五是一个闪回性画面。在这一闪回后,镜十六呈现了闪回之主体,这是一个内聚焦的主观视点。但之后男人转头而视,镜十七出现了对话者即前一场景中出现过的女人。隐藏空间及隐藏主体的出现,必然会改变镜十六的内聚焦性质,视点的主观性被观看之主体承接,镜十六的主体成为被观看者,这是一个被动性主体,那么镜十五就不能作为其闪回之意识呈现,三个镜头内部相互解构……这样就足以上升到叙事的问题,也就是谁在叙事的问题。以镜十七最后显现的主体为依归,整体叙事是从女人之角度展开的,但女人之视角无法穿透男人之内心看见其所思,其所思只能以男人之主观意识形态展开,叙事至此的隐藏叙述者就出现了分裂。在整体角度上,上述镜头分属四个场景,场景一即镜一是客观叙事,场景二即镜二至镜十四也是客观叙事,场景三即镜十五是主观叙事,场景四即镜十六与十七是客观叙事,在线性叙述的角度上,场景三的主观叙事显然是错误的存在。以上我们所分析的片段,基本代表了塔可夫斯基视听语言之风格,当然也是风格化的惯性之错误。这种高度个人化的叙事以教堂内景为典型,错误的视听语言制造了深层的时空混乱,颠覆了实在与虚无之界限,在叙述之进展中,故事时空即虚构的实在性时空无法有效成立,虚构人物失去其立足之空间,建立于人物之上的表达就成了无本之木,抒情之影像也失去其存身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