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清明节那天晚上，我梦到了老爷。老爷就是我的爷爷，在我们老家称呼老爷。

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做的关于老爷的梦是他并没有死，而是去了某个地方治病，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回家来。这次在梦里，我又做了这样的梦，老爷回家了，我一点也不惊讶，大家都在哭，给他磕头，他一个个地叫出了孙辈的名字，感慨一下大家都长大了，然后就真的去了。我在梦里大哭，知道他这次是真的走了。而他临走之前还跟我开玩笑：你现在还读《红楼梦》吗？

我所见的第一本《红楼梦》，仔细想想，是小学时候在老爷家看到的。那是一本已经泛黄残缺的旧本，其中好多页早已被撕下来点炉子了。另外还有一本《老残游记》，也是残缺不全的。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谁的书，就放在炉子旁边的炭筐里，被我捡到了，或许是老爷的，也或许是四叔的。结果我那时候跟《红楼梦》就有了半本书的缘分，到了高中才有机会看到全部的一百二十回。可惜这书里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简直狗尾续貂、索然无味。说来我们每个人与红楼梦都只有2/3本书的缘分，这一方面是非常让人遗憾的，但这也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大大丰富了人们旖旎的想象。我看《红楼梦》，是不大愿意看后四十回的，但我喜欢根据雪芹先生前面的提示和每个人的性情想象书里每个人后来的结局。

大二时爷爷去世以后，我常梦到他，不知怎么都会和《红楼梦》扯上一点关系，有一回他告诉我要好好的读红楼，顺便可以研究研究它。而其实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反而常听他说“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所以梦有时真是做不得数的，常常与现实相反，且逻辑混乱。

但我却觉得“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句话很有逻辑。虽然实际上我并不是常常想起老爷，但我想，清明节到的时候，我的潜意识在祭奠他，所以他就走到我的梦里来了。我在梦里欣喜，醒来却想掉眼泪。

老爷疼我吗？或许有点，也或许不是那么喜爱，谁知道呢？他的孙子孙女那么多，而我是看起来脾气最古怪最不漂亮也最不灵透的那一个。记得很小的时候，老爷在修自行车，我在旁边因为什么事乐得哈哈大笑，他厉声一句：“笑那么大声干什么？女孩子哪有这样笑的？”于是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那样大笑过。

还有一次，大约读初中时候，我在自己家下门前台阶时崴了脚，疼的厉害，爸妈不在家，弟弟小不点害怕了，去前院叫来老爷。他去别人家借了个三轮车，推着我去村里专会给人理筋整骨的老奶奶家治疗，结果老奶奶不在家，他儿子给我整的，没有弄利索，直到现在走路时间久了脚底那根筋还会疼。疼的时候就想起老爷那时推车送我的情形。

初中时我成绩很好，经常考第一名，老爷差不多已经认准我是读书的材料。有时会把我偷偷地叫到他的屋里：“XX过来，过来”。然后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五百块钱给我，“拿着，别跟别人说”。我知道他是觉得我们家生活困难，怕我没有书读了。（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我突然泪流满面）

高中时有一年中秋节放假前夕，同桌送给我两个猕猴桃，我没有舍得吃，带回家里过节大家尝尝。晚上我们一家围坐吃饭，切开猕猴桃分着吃，老爷也没有吃过猕猴桃，他说：“吃到XX的猕猴桃了。”这对他来说是新鲜物事，对我来说有点说不清的骄傲，我到现在还很感激给我猕猴桃的那个美女同桌，也记得老爷吃到新奇的猕猴桃时开心的样子。

我老爷就是喜欢吃，他牙口很好，花生米咬起来嘎嘣脆响，到老牙都没大掉。他也喜欢自己研究吃的，烤馒头片、炸小饼、辣椒炒肉，甚至于青辣椒炒红辣椒（是的，他是个无辣不欢的老爷子），经他做起来都是香喷喷的，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但我们很少有机会跟着老爷奶奶一起吃饭，偶尔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一本正经地跟你说：“来来来，吃这个辣椒，特别好吃”，准保有个不明情况的小屁孩被辣得龇牙咧嘴的，他则在一旁得意地哈哈大笑，好像取得了什么巨大胜利似的。他还喜欢带着两包烟去找牌友打一下午麻将，家里空酒瓶子也攒了不少，常常被我们拿去换雪糕。如此一总结，生活习惯好像是不大健康的。所以才生了病，走的有点早，是这样吗？可是如果时间倒流，再看到他恣意地开心地生活的那个样子，可能也是说不出规劝的话来吧。

老爷也喜欢喝茶，他有一个专门泡茶的紫砂壶，用了很多年，就在他生病那一年，一不小心摔坏了。我回家时发现他的紫砂壶没有了，换了个普通的茶壶将就着用。那时曾暗暗下决心攒钱给他买一个新的，可是直到他去世我也没有买，后来一直后悔，如果我早买，续上他与紫砂壶的缘分，或许他就不会那么早走。我知道这又是我古怪的逻辑，可是我真是后悔极了。

与老爷最后一面是在我的大学校园里，家里人带他去济南看病，正赶上我春天开学，就顺路把我送到学校。老爷那时已不复往日健壮，瘦骨嶙峋的，身子颤颤巍巍，但他还是下了车，看着我们的校园说：“哎，到了XX的学校了。”至那以后，再见他就是那年夏天，那时他已经给白布蒙着，永远躺在那里了，我没有看到他的脸。

他没了，我们都哭得很伤心，我那时很久都不能平息那种哀伤，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一会儿会贴在后面。关于老爷的故事、甚至性情我知晓的都不算太多，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背着手、凝神沉默着去村外田野漫步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内心应该是很丰富的，可惜连我们作儿孙的，甚至于和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我奶奶，可能都不曾完全了解他。他被安葬那天，天边曾出现很美丽的彩虹，不知道是否是他一贯沉默的内心最后幻化出来的图画。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有像山谷一样绵延、湖海一样幽深的情感，平常日子里兢兢业业、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到了最后，那些静水流深常常都是和我们自己的身体一样被安葬了。山谷里曾经响起什么歌，湖海里曾经起过怎样的涟漪，最终都随时间之流逝去，其他人都无从知晓了。

我老爷也是这样，他曾经存在过，还活在我的心里，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附：快要二十岁时候的我写的纪念老爷的文字：

今天很难过，很想爷爷。逝者安然逝去，留下的却常常流泪。

我快要二十岁了，好像是长大了，可是我没有爷爷了。

孤独的行步，天上的彩虹还有我的影子

有色彩的关怀和厚重的爱在天空下显现

一两枝蔓草幽幽的不会开花但有芳香

就像你的期待未曾表达却已传递到心耳

我吸着广大田野，天空的味道

我的脚步很轻 我相信你能听得到

最近总是莫名的压抑，我发觉逝去的哀伤不可说，不能说，我除了面对自己和自然能够坦然淡然的哭泣，我想没有谁可以是我悲恸的聆听。

这漂浮不定的云和阳光

我在ta们底下走着好不凄凉！

我踏着这虚浮的青草

我害怕这草色的青青也只是哄骗我的眼睛

那晚又梦到爷爷了。梦见爷爷还在，梦见他并没有走，只是出去养病了，现在又回来了。我伏在他膝上哭，知道爷爷并没有故去。大家一团欢喜，爷爷并没有去。…………

醒来知道了，又是梦。醒来知道了，这世上有永远的逝去。又忍不住流泪。

找一个地方 让哀伤沉降

找一个地方 白云将会吸干我的眼泪

找一个地方 我的忧哀全懒了 倒在青草地上

我可以到湖边去给阳光照一张笑脸盈盈的像

找一个地方 有爱和花朵的地方

爷爷是一个很可爱的老人，喜欢茶，喜欢酒，喜欢烟，常常在自己的小院里独酌。我记得有一回，他正在院子里喝酒吃菜，忽然就下起雨来，他却一点也不惊慌，起身走进屋里去拿了一把巨伞来，不紧不慢地撑起来支在那里，又继续喝他的小酒，那份惬意和得意，真是让我难忘。记得我当时看到爷爷那个样子，觉得他俨然有魏晋风骨，也跟着在雨里拍掌开心地笑，奶奶则在一旁边收拾院子边好气又好笑的唠叨……

昔年的笛声如今又在这里流浪

那次是无知，这次是哀伤的回响

当悲哀可以纯净地影响我

我却也不幸地看到了世界墙角花上的刺芒

人生真是无常得教人心痛，不是吗？或许眼前目下的一切，过不许久都要变成“从前从前”！就像那灯火，隔着窗户，隔着窗帘，隔着雨夜，映到心底的时候，只剩下有温暖色彩的冷淡和凄凉，让人忍不住像这天气一样，泪流满面。是无奈吗？我心里不愿承认。美好的也让人心痛，回忆也让人心痛，期待也让人心痛。

我恍然知道

我是从哪里来

你不要走

我要一直知道

我是从哪里来

我快要二十岁了，爷爷此刻大概在天上看着我。他会依然跟我说，要经得起风吹雨打，要有容量，要刻苦。呵呵，这几天，好像每天都在哭。我二十岁的第一个愿望，是愿爷爷在那边过得好，安安乐乐。…………

我是上苍养的一只敏感的鸽子

飞到哪儿

我都会知道你们的乐忧

你放心

我会让你快乐

在云天里舞出花朵 舞出泪来

让你们欣受这美丽的忘掉凡尘定律的快乐

我二十岁的第一个愿望，是愿爷爷在那边过得好，安安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