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怪人的神话时代,不会冻结、不会安眠、不会落幕
两千多年前,列御寇在他的道教著作《列子·汤问》中,写下了一篇这样的故事。一个叫偃师的傀儡师给风流的周穆王和他的女人展示他制作的“歌舞艺人”,不仅能歌善舞,表演完后还向他的女人抛媚眼。周穆王大怒,要斩杀偃师,偃师赶忙辩解道傀儡是仿生人,把木偶身体内的假毛假器官都掏了出来,都是些布块石料,果然只剩外壳,周穆王便感叹道:“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

正如列御寇本人在各种史书中被描述为修行了道法后,能如同仙人般“御风而行”,这篇《偃师造人》描述得栩栩如生的仿生人傀儡,其中有多少史实与杜撰已无从查明。如果理解为古代失传的机关科技,亦或只是上古圣贤利用对科学技术的添油加醋来表达人与“造化”的道家美学,都符合当代文学所言的“科幻”,即 “SF(Science Fiction)”的定义。
可见,科学怪人的幻想早在公元前已经在人类心中生根发芽,并且逐渐在历史的雪球滚动下发展成牢固的类型文学,构筑起五光十色的“美学”风景,比如前卫的“赛博朋克”,复古的“蒸汽朋克”,末日感的“原子朋克”等等,演变成了归属于众人共同语言的神话。虽然“科学”这一符号象征的理性、实证、公理、逻辑,和虚构神话的浪漫唯心看似有所矛盾,但实际上,当科学家基于独自研究出的理论,生产并独占了一门独特又强力的技术时,在信息不对称的旁人看来,这和“魔法”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周穆王眼里,公然调戏女人的傀儡和风流本性的自己又有何相异?掌握了“电影机”技术的卢米埃尔在公映《火车进站》时,在被吓得仓皇而逃的观众心中,影像的质感和振聋发聩的奇迹又有什么不同呢?

与科幻小说一同兴起的另一门类型文学——推理小说,也是在科学和理性思潮的推动下诞生的艺术。比起构造科学这股坚实强健的力量催生的幻想,推理小说推崇的是利用科学的思考方式,在物证的基础上,把未知的现象收束成符合逻辑的唯一真实的冒险故事。狭义上,推理小说围绕的是侦破犯罪案件、把凶手绳之以法的故事,并且发展出了“密室犯罪”和更夸张的“新本格”这些需要用现实世界的逻辑去解释荒诞至极的现象的艺术。但是放眼望去,早在被尊为推理小说流派祖师的“莫格街凶杀案”中,案件就围绕的是离奇得不能用逻辑解释的犯罪现场,和种种指向恶魔的线索,并在最终让一切还原科学和逻辑,赋予读者一刀斩乱麻之乐。可见,广义上的推理小说,是利用世界的固有法则,对于荒诞奇观的祛魅的艺术。
而这种荒诞的奇观,何尝不能是科学的奇观呢?利用细致的科技细节堆砌起科学的神话,再用推理小说的方法来一发本垒打,像削土豆皮般一圈圈地剥落离奇现象的外壳,冲击性地掏出人偶体内伪装成跳动心脏的科学逻辑,徒留外壳一层障眼法。这样的奇书不仅存在,而且有一个系列三本,而且越来越奇:《水母不会冻结》《蓝玫瑰不会安眠》和《玻璃鸟不会归来》。首作《水母不会冻结》便助作者市川忧人斩获了鲇川哲也大奖,随即就开启了“玛丽亚与涟”系列。

之所以称之为奇书,第一点是硬科幻和推理小说的结合实属罕见,而像市川忧人这样写出了一个系列的更是无他;而且这种特别的风格,在布局和解答上都突破了传统推理小说的固有可能性,带来了新鲜的观感。
首先是,布局上的科幻美学带给推理小说观感上的突破。“玛丽亚与涟”系列设定在八十年代的U国和R国冷战时期,每一本书在案件的设定上都结合了科学幻想。
《水母不会冻结》围绕的是形似水母的革命性飞行器“水母船”上发生的“无人生还”案件,飞行器虽非稀罕的科技,但“水母船”具有优雅的外形、优秀的素质和个人化的潜质,给故事灌入了“蒸汽朋克”般的浪漫色彩。《蓝玫瑰不会安眠》讲述的是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制造出了“蓝色玫瑰”的科学家被斩首于自家温室,而温室呈现出的“密室状态”(门窗从内锁上的不可能犯罪)正如同蓝玫瑰的寓意——奇迹。匪夷所思的另一条线讲述的是博士的地下室关着的“人造怪物”被放了出来,导致了一系列命案,仿佛是玛丽·雪莱笔下可怕又浪漫的弗兰肯斯坦。《玻璃鸟不会归来》则围绕由最新研发的“可控透明度玻璃”组成的迷宫中的“杀人游戏“。在这个特别的“无人生还”开局下,当有人死亡时,整个迷宫的墙壁和房间都会被神秘人操控变成透光玻璃,死人也因此一览无余,而后不久房间和墙壁又会被操控变回不透光,颇有看点。这些美学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的奇观上,而是会用通俗的语言向读者科普其原理,比如《蓝玫瑰》中对于生物编辑技术的探讨和哲思,《玻璃鸟》中对于光和玻璃的“神秘性”的物理推测,使得这些现象不再是肤浅的噱头,而是稳妥地扎根于世界的法则。
可是这些本应该在出世后,承载着科学家的血汗和责任,源源不断带给世人光芒的科技,却随着研究者的遇害、消失等等,陷入了晦暗的深渊中,构成了一道道离奇的僵死“神话”,只有紧咬不放的侦探站在了这堵高墙前面。案件屡屡陷入无处突破的绝望死角时,玛丽亚和涟动用灰色脑细胞,拆下了道道高墙的砖瓦,祛魅成科技本来的面目——传承和造福。因此,在这个统一、完备的世界观中,登场过的革命科技在后作都能看到影子,比如在《玻璃鸟》的故事中,前两本书中的“水母船”和“蓝玫瑰”都占到了一席之地。(甚至玻璃鸟的封面也有彩蛋)

而在关键的解答的可能性上,硬科幻的结合也带来了创新的突破。比起许多软科幻设定的SF推理,科学奇观在这个系列中绝不仅是作为世界观的设定,而是渗入了推理小说的内核中。把作品的科幻因素带到推理小说的诡计、动机等解答因素中是一个非常出格(不要脸)的做法,但在与天马行空的设定系有天壤之别的硬科幻风格下,用“科幻”的逻辑来还原“科幻”的奇观,仍然契合了广义上推理小说的用世界的“固有法则”来祛魅荒诞的现象,并收获逻辑收束时的大快朵颐之乐。每一部作品中,科幻的元素在解答中的比例也不一样,少者,其中古典风味会更加留香;多者,便染上了新本格味的狂气,灵活多变。

科学一直被视为迷信的死对头、对万般祛魅的武器,但实际上对科学怪人的憧憬和浪漫幻想又激发了多少年轻人对科学事业的向往呢?谁说文理一定要分家?就像在古阿拉伯诗歌中,只有术士能让红玫瑰一夜之间变成东方才有的天蓝色玫瑰,而在古希腊史诗中,鬼斧神工地制作出飞翔的双翼的代达罗斯,在海上欢愉地“御风而行”,如同一只虚幻的水母融化在天蓝色和玫瑰色相间的海天一线,但最终还是因为离太阳太近而被融化了翅膀的蜡,如同被烤化的玻璃鸟坠入深渊。引领时代的是科技,但燃烧生命创造科技的是人,牵着人的是文化,埋葬在文化里的是神话。科学怪人的神话时代,不可能会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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