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妆剧丨肥皂篇1》:“咯吱咯吱,好得很哩!”
如果向着历史的长河中大喊一声:肥——皂——!应答之声可能会从更遥远的宋代响起。或许是肥皂沾水之后会变得光滑香圆,与女人肌肤的关系又太过密切,有它出现的地方,就难免生出些泼醋的桥段。
鲁迅先生的作品之中,收录在《彷徨》中的那篇《肥皂》,一向不特别讨各大语文教材编辑的欢心。
想想原因,大概是“揭露封建卫道士道貌岸然之下潜藏的咸湿念头”这样的中心思想,大大超越了中小学生的认知范畴,又没有像“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之类的经典背诵桥段,不受待见也实属常情。

这么说吧,《肥皂》这故事,讲的是维护旧道德的保守派封建人士,在街头看见讨饭的年轻女乞丐,竟因为小混混的一句流氓话而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意淫。于是乎,嘴上念叨着要写什么《孝女行》,身体却很诚实地买了一块葵绿色的香肥皂,回家后还把那句流氓话复述给太太听:
“‘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咯支咯支……好得很哩……咯支咯支……好得很哩好得很哩很哩……”卫道士先生的大脑进入复读机模式,仿佛念一遍就能暗地里爽一回。
讲真,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就算皮肤再糙,也不会和香圆光滑的肥皂摩擦出“咯吱咯吱”那么大动静。但人家鲁迅先生偏偏要“魔音入脑”,让卫道士先生念念不忘的“咯吱咯吱”,说是道貌岸然的禁欲大叔面对街头新鲜带泥的青春少女垂涎欲滴的磨牙声,或许更符合实情。
卫道士先生的表达虽然很“含蓄”,但卫道士太太早已无比敏感地捕捉到了丈夫的心思。一通讽刺挖苦之后,不等卫道士先生再去买一块肥皂来,给女乞丐“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卫道士太太就毫不客气地把那块香皂消费掉了。

或许是肥皂沾水之后会变得光滑香圆,与女人肌肤的关系又太过密切,有它出现的地方,总难免生出些泼醋的桥段。
往前倒300年左右,在《水浒传》同人文、兼古代第一部以家庭日常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宅斗小黄文——《金瓶梅》中,潘金莲听见西门庆说“等着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洗脸,便抢白他道:
“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原是她听见西门庆说喜欢李瓶儿的“白屁股”,这才故意夹枪带棒的说酸话。
在西门大官人生活的时代,宫廷画作《南都繁会图》因为真实地反应了明代留都南京的市井风貌,被称为“南京版《清明上河图》”。在图中所出现的一百多种店铺招牌中,其中一个便是“画脂杭粉名香宫皂”。

划重点,对于明人来说,花香馥郁的高端肥皂(所谓的“名香宫皂”),在化妆品界那是和胭脂水粉平起平坐的,而且是化妆品店铺中的明星单品!而类似西门大官人那样富贵人家,日常所用的肥皂,大概就是从这样的城市中心商业区的专卖店里采购回来的。
说起来,肥皂并不是明人的发明。如果向着历史的长河中大喊一声:肥——皂——!应答之声可能会从更遥远的宋代响起。此处顺便建议那些一股脑儿往紫禁城扎猛子的穿男越女们,到两宋时代逛逛或许也不错哦!至少基本生活设施都有保障,日用百货也齐全,娱乐活动挺丰富哒,后宫竞争也没有那么激烈动荡。
不过,当你穿了八百年的时光,以“扑街”之姿势降落在南宋初年临安城外的某处乡野村舍,并抬起沾了些许历史尘埃的脸蛋时,能够用来“咯吱咯吱”的家伙,可能和当初预想的不太一样。
预设场景是什么样呢?作为一个知识型穿越女性,你非常清楚,古人洗衣沐浴必不可少、天然健康绿色环保的清洁用品,叫做皂荚。于是你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理一理鬓发,来到一间村舍之前,对坐在门口剔牙的大婶作了个揖,用纯正的普通话说道:
“您好,请您借我点皂荚洗洗脸好吗?”
小时候听奶奶外婆念叨过无数遍:乡下村头,那棵长满刺刺的大树就是皂角树,春夏开花,秋天树上会结出长长的、扁扁的“豆角”——也就是皂荚。深秋,皂荚熟透变成深咖啡色,采摘下来在阴凉处风干就好。使用时,把干燥的皂荚用开水泡到软涨,或是切碎了浸在沸水里煮一会儿,就能够得到肥皂水一样的黏性浆液,用来洗手洗头发再便利不过。

皂荚这种天然易得的清洁洗涤用品,至晚在南北朝时期,已经是人们生活中非常普及、而且必备的一件东西了,而且历经千年也没退出历史舞台——现如今,点开某宝你依然能够买到它。由此推理,一位生活在南宋初年的平民妇女,家中十有八九会备着皂荚这样的东西。
果然,大婶似乎听懂了你的请求,丢下手里剔牙的小树枝儿,折身进屋去了。片刻复又出来,手上捧了件东西。
沟通如此顺畅,你不禁心中欢喜,于是乎伸出双手,准备接过大婶递给你的“豆角”。
大婶摊开手,只见手心里三五颗圆溜溜、皱巴巴、棕黑色,像是剥了壳的桂圆干似的东西。

“啊咧?”你诧异道,“大婶,我想借几个皂荚洗洗脸,您手里这是……?”
大婶无比淡定地操着一口汴梁官腔告诉你:“哎呀,不肿(中)不肿,俺们这里木牛(没有)皂荚赖!俺们洗脸都用介个——”
你原地蒙圈。啥啥“不肿不肿”?我这穿越坐标不是设定的杭州临安城吗,哪跑来一河南大婶?
大婶却热情地把那几粒“桂圆干”塞在你手里,指着说道:“恁(你)砍(看)塔(它)的肉比皂荚梗(更)肥梗厚,哩(里)面的滋儿(籽儿)又黑又圆,俺们都叫塔‘肥珠子’,用来洗脸怪得劲咧!”
此时空气忽然安静。
得嘞,知道你的知识储备不够用了,稍微科普一下吧:北宋之前,我国北方人民一直使用皂角树的果实——皂荚作为日常清洁用品。北宋灭亡、北人南渡之后,以临安为中心的江浙沪地区缺少皂角树,于是人们便用一种叫做“肥珠子”的果实(主要是果肉部分)清洁身体、浆洗衣物,以替代皂荚。
“肥珠子”是什么?李时珍曾在《本草纲目》中解释说,“肥珠子”即无患子,果肉中含有皂素,清洁涤垢的功效与皂荚类似。加之无患子果肉肥油,子核圆润,漆黑如珠,所以俗称“肥珠子”[1]。

于肥珠子的使用方法,大体也和皂荚类似。将成熟的肥珠子摘下,蒸熟后晒干即可。待要用时,取上一两颗,将外层果肉剥下,加少量水揉搓出泡沫,就可以直接洗手洗脸(PS:非常推荐配合打泡网一起使用)。若是沐浴洗头发就多取几颗,置一口小锅,将肥珠子肉慢火熬炖,煮出浓浓的浆液,之后再兑一些凉水就可以了。
如果你有那么一点历史知识兼商业头脑,像肥珠子这样的小东西,其实能做出一笔很大的买卖。要知道在南宋初年的包邮区,皂荚不仅于民间少有,连宫里也是要限量供应并节约使用的[2]。你若是贩上几车肥珠子送进宫去作为皂荚的替代品,使得上至内闱妃嫔、下至宫婢仆妇不至于满面尘灰、首如飞蓬,想必,也是能在史书中留下大名的。
尽管有肥珠子代替皂荚使用,但那些刚刚动了“宋穿”念头的姑娘们恐怕要抗议了:不是说大宋朝有肥皂的嘛,这会儿拿出个肥珠子对付是怎么回事?再说了,早上起床洗个脸还要先摘果子剥果肉,这哪能叫“基本生活设施都有保障,日用百货也齐全”?这么麻烦不去也罢!
哎哎,别急,下一篇就带你去见识一下大宋朝城里人用来“咯吱咯吱”的真·肥皂。
-----------------------------
【注释】
[1] 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五卷《木之二》“无患子”条:时珍曰:(无患子)生高山中。树甚高硕,枝叶皆如椿,特其叶对生。五、六月开白花。结实大如弹丸,状如银杏及苦楝子,生青熟黄,老则纹皱。黄时肥如油之形,味辛气,且硬其蒂,下有二小子,相粘承之。实中一核,坚黑似肥皂荚之核,而正圆如珠。壳中有仁如榛子仁,亦辛 ,可甚妙。《山海经》云∶秩中饮之,辟恶气,浣衣去垢,核坚正黑。即此也。
[2]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御倚子。钱大主入觐,见之,曰:‘此檀香倚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倚子耶?’时赵鼎、张浚作相也。”
【其实我都写好了但就是不更新的下回预告】
《古妆剧丨肥皂篇2:肥皂八百岁》
管他“肥珠子”还是“肥皂荚”,只要晓得,当你在南宋临安城街头的货摊上说要买“肥皂”时,卖家递给你的,将会是一块沉甸甸、圆滚滚,可能还散发着好闻香气的固体大丸子。而“肥皂”这个词作为固体清洁用品的指称,竟然已经被我们念叨了近800年!
【之前更新的内容】
关于古人的美妆保养话题,欢迎在评论区或豆油探(催)讨(更),也可加我个人微信:woshiwuyi2018(暗号: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