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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教在竣工之后,曾一度是校园里最引人瞩目的教学楼。
别的教学楼也是砖红色,可不知是因为风吹日晒还是建筑材料的关系,红里透出黄,近看还有些泛白,显得虚浮。六教的红却不同,是深红色,类似故宫的城墙,无论远近,红的都化不开,这让建筑在峻立中平添几分厚重。哪怕只站在楼前,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可是六教之所以能“艳压群楼”,并不止是它的颜色,更是因为它奇特的造型。别的教学楼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楼,布局横平竖直,中规中矩。六教却是由三座形状各异的建筑构成,分别是梯形、直角三角形和扇形,中间用玻璃栈桥连接。三座建筑互为犄角之势,既自成一家,又浑然一体,展现出几何学的美感。

6B701在B区的顶层,就在直角三角形的一个斜边角上,是朱鹤年教授的办公室。
朱老师是物理系的教授,负责基础物理实验的教学。我不是物理系的,却给他当过几年助教。我并不是第一个,我的很多师兄师姐都在朱老师那里做过助教。朱老师大概很是满意他们的实验能力(或者是不满意物理系的同学也未可知),每学期都向我们课题组要人,我就是被推荐过去的。
据师兄师姐们介绍,在朱老师那里当助教回报丰厚。我记得当时学校发的研究生补助大概是300块钱,可是朱老师的助教工资有七百多,且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之后还能涨到九百多,是补助的三倍!我一听,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等我第一次见到朱老师,才知道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朱老师是物理系基础物理实验中心的负责人,可是他主要负责物理和数学基科班的大学物理实验。基科班聚集了学校从全国各省招来的理科尖子生,不乏各种学科竞赛的保送者,智商比园子里的普通学生还要高一截。他们中有人在高中就学过了大学课程,一般的物理实验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可是朱老师,却成了他们很多人的“梦魇”。视高中物理竞赛如探囊取物的他们,在朱鹤年的基础物理实验面前,却常常折戟沉沙。朱鹤年成了他们口口相传的“魔头“(折磨人的老头),他的基础物理实验也成了一道绕不过去的“鬼门关“。
朱老师长的并不像魔头。他那时大概60岁上下,身量高大,花白的短发,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江苏口音。因为腿长,走路时步子迈的很大。大概是多年教学养成的习惯,他说话时语速快,可是每隔几句便停顿一下,眼睛望向你,看你的反应,脸上有时还会映出笑意,可是稍纵即逝。他日常的表情与其说是严肃,倒不如说是严谨,是认真和投入。他的组里还有另外两位老师,一位常樱,一位朱玲。常老师年轻,朱老师年长,可是都很受学生欢迎,因为她们不像朱老师那么严肃,总是笑眯眯的。
朱老师的课程之难,大概难在他的创新和钻研。他早年曾做过不少科研工作,哪怕是教基础物理实验,他也像做科研一样对待。他最推崇的理念,是用最差的仪器,做出最高精度的实验结果。他最得意的成果,是用“搭积木“的方法做出来的实验装置,比售价上百万的仪器还要精确。最差的仪器如何做出最精确的结果呢?这当然就不能循规蹈矩,而是要把创造力和实验技巧发挥到极致,稍有疏漏便会谬以千里。
他尤其重视数据处理。他的实验讲义里,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误差分析和数据统计的公式,强调误差的精确性。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悖论。什么是误差的精确性呢?就像你用一把尺子测黄晓明的身高,不但要保证测量结果的精确,还要尽量精确地告诉我你的结果和黄晓明的实际身高有多少差异,免得冤枉了他说谎。怎么精确地评估这种不精确性呢?这个问题看似一句绕口令,实则是一件非常系统而复杂的科学。而朱老师,就一直在这门学科的前沿活跃着,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知名学者。
朱老师的基础物理实验教学在全国高校里都极先进,曾多次获得国家奖项和发明专利,也是清华的特色课程。我初开始做他的助教,也被他的教学理念和方法折磨。助教要指导学生做实验,当然首先就要对内容融会贯通。每次开学之前,我都要单独做几次实验,写出完整的实验报告。朱老师会专门批改并找我讨论,直到他觉得一切都符合他的预期才准许上课。
基础物理实验的实验室主要在六教的7层,还有一部分在6层。实验课经常安排在下午或晚上,有些学生又极其认真,我总要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每次都要超出常规时间很久才能下课。这虽然辛苦,但也乐趣无穷。你小心翼翼地把一些看似不相干的零件搭在一起,一呼一吸都不敢用力,各种精妙的物理现象都能在你的一番努力后如期出现,这是一种类似造物的成就感。有时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是不是真有一个上帝。实验室里当然是有上帝的,那就是科学。
我一口气给朱老师当了五个学期的助教。时间长了,我们便有了教学以外的接触。我翻看我们当时的来往邮件,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他那时正在写一本全新的教材,还想出英文版。但因为年龄的关系,他英文学的不多,便让我帮他翻译。我欣然接受。后来我们还一起研究过一个小的学术问题,他在一次会议上报告这个研究,还专门告诉我他把我列为共同作者。这让我感到荣幸。我学术生涯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专门请他过目。他也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对论文的顺利发表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我最后一次见到朱老师,是在校园南门附近的主干道上,那已经是七八年前了。我从照澜园出来,往系馆方向走,恰好看到他在前面走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戴了一顶鸭舌帽。我熟悉他走路的姿势,一眼认出是他,便紧走几步上前打招呼。寒风凛冽,我们只简单地聊了几句,他说他马上要退休,可是还有很多研究工作要做。我记得他起话来依然两眼明亮,铿锵有力。
日子转瞬即逝,我也再没有朱老师的消息。不想今天早上起床,在校友群里竟然看到他辞世的讯息。我不敢即刻就信,赶忙跟导师确认。导师回复我说这是真的,今天刚刚结束遗体告别。他们几个月前开会还见过面。据说朱老师因为肾积水做了个小的微创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是临近出院时却心脏骤停,没能抢救过来。
流光最易把人抛!
这样一位既有风骨又有个性的学者就这样猝然离世了。我没有话可以讲,唯有摘取两句话来给他送行:
“致知穷理,学古探微,学问笃实生光辉“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水木清华众秀钟“
哀哉!朱老师千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