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说说突然去世这件事
晚上跟一个堂弟一起吃饭,偶然提起了两年前过世的爷爷,堂弟突然痛哭起来不能自已,他说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当时一直在外地工作,爷爷生病了都不知道,家里也没人告诉他,那年11月跟爷爷视频,他只说有点发烧输点儿液,没什么大碍。堂弟知道爷爷出事的时候,丧事已经办完了,对他来说,好好儿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打击太大了。那之后,没能见爷爷最后一面成了他心里的遗憾,放不下,也没有人可以倾诉。
从我的经历看,爷爷并不是“突然”去世的,只是比其他听说过的因癌症去世的人更快一些。他平时身体还算可以,胃不太好,有时候会烧心,没生过什么大病,在医院定期体检也没发现异常。2018年初,农历新年前一个月,身体不适住院,一直没有确定病因,过完年几天确诊了是癌,长的位置不好治不了,在医院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然后回家躺了十几天就去了。我爸兄弟姐妹比较多,爷爷生病期间他们几人轮流伺候,能做的事都做了,老人走之前也没有什么遗憾,生老病死,家里人也算坦然接受了。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十几天,有些事情让我无法忘记,没跟谁提过,也不算是遗憾,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出院回家以后,爷爷的状态真的可以用“等死”来形容,甚至是求死而不得。输液输不进去了,开始还能喝点稀饭,后来饭也不喝,最后水都喝不下了,只能用毛巾湿湿嘴唇。家里的晚辈轮流守在床边,隔半个小时叫他一次,开始还能答应,能认得人,后来开始说胡话。有次说的格外清楚,说“我咋还没死啊”,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爷爷最后走的时候,瘦的像柴火一样,身形跟电影《夜与雾》里拍到的纳粹集中营里关押了很久的人差不多。
我有时候想,爷爷最后滴水不进是真的喝不下去,还是想快点结束死亡这个过程,不过不会有答案了。这种生而为人的悲哀,时不时会在脑子里盘旋。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到死的时候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跟折磨,难道就没有更好一点的方法可以减缓一下让他体面地离开么。我甚至有一点明白了小说里有人因为不忍心看到晚期病人受罪而杀害他们的人的心理,也是从那儿之后,我心里绝对地支持安乐死合法化。
上面这些也只能自己想想,没办法对堂弟说,不过也找不到好的方式安慰他。时间再往前回,2015年,奶奶也是因为癌症过世的。从她确诊到最后离开,刚好100天。那期间,堂弟是一直在家的,时不时去看看奶奶,说几句话。我当时在外地上学,也赶回去见了奶奶一面。堂弟说,奶奶走后,他也难过了一阵子,但是不像爷爷这样放不下。这种心情我是完全可以体会的,亲人突然离世带来的打击超乎想象,也许过了十年二十年才能发觉这件事对家人的影响有多大。
两个月前,我姥姥十周年祭,大家感叹真快啊,都十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年前跟爸爸通完电话蹲在路边抱头痛哭。姥姥是突然去世的,之前身体一直很好,我们老家话说叫“扎实”,77岁了依然腿脚麻利,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做饭风风火火。她当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人,针线活儿做的好,小时候领着我玩,我说想要电视罩上绣的娃娃,她就比着样儿画下来做给我。姥姥做饭也好吃,会的花样儿多,每次走亲戚都会给我们蒸粽子,在那个年代的河南北部农村,是很稀罕的甜食。村里庙会的时候,姥姥会做一个七八层的大花糕,再用面团做成各种动物形状油炸之后插在花糕上,漂亮极了,看到的人都会夸赞。有一年姥爷做庙会的会首,姥姥负责做很多烧给神灵的小花鞋,后来剩了一些布料,她就索性又买了些材料,做了十几双小孩子穿的虎头鞋,说给以后我们这代人的孩子穿,每家分了三双。我现在时不时喜欢捣鼓点小玩意儿,大概就是因为以前跟姥姥的时间比较长,埋下的种子。一回想到这些美好就停不下来,有点远了。
姥姥那天是去邻居家串门,说着话突然就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件事对家里所有人的打击都很大,用了一两年才缓过来,至少是明面儿上,聚会见面没有人再情绪失控了。我大姨早几年总说,要是能伺候她一段时间就好了,心里也就没那么难受了。从刚开始单纯的难过,这些年慢慢体会到了突然去世对人的影响在哪里,“再也没有醒过来”意味着什么。早晨还一切正常,上课的时候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中午回到家发现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丝毫准备,从人间跌落万丈深渊。就好像电影里正在野餐的一家人突然被远处的机枪打成了筛子,只不过打你的是命运这个son of a bitch。很多曾经幻想过或计划过的事都不可能了,生活轨迹的一部分跟记忆一起终止在了那天。所有跟姥姥有关的事,在以后的人生中都不可能发生了,世界对你永远关上了这扇门。
后来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放下了,只剩了一点,就是没有人知道她最后走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未了的心愿,不知道她还在惦记着什么事,不知道她人生的最后几分几秒有没有痛苦。没有,什么都没有,而且你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这种无力感足以摧毁一切坚定的信念。有个亲戚以前很信神,就是村里那个庙会请的神灵。有次喝醉了酒大骂,怎么就不保佑好人,一辈子行好事落得这样的结果。我现在有时候情绪上来,已经不去想她有没有什么遗憾了,仅仅希望她最后走的时候是平静的,然而这一点也不可能知道了,只能根据她当时的面容是安详的来尽力说服自己。
前段时间看到有广播讨论那种死亡方式更好,是突发急病还是慢性病能试的都试了,当时欲言又止,太难了。不过说突发急病好的,大概没有经历过亲人突然离世吧,这对活着的人是巨大的考验,这样的悲恸和创伤,我们普通人可能要用一辈子去消解或背负。刚好两种极端都经历过,不说个人感情,突然离世这件事显然对我影响更大,我开始明白并渐渐接受了人生的无常,也多了一些无根感跟宿命感。没有什么事是固定不变的,飘着是一种正常的状态,所以也从来不想安定下来,一份工作一座房子不会带来安全感,也不需要这样的安全感。会尽力做一些事,但结果没必要太勉强。
而且对于急病,真的就没有痛苦么,更多的是不知道吧。没有人知道早晨被发现时已变得冰冷僵硬的人曾度过了怎样的黑夜。也许他最后还有意识,想看看谁却睁不开眼,想说话张不开嘴,身体动弹不得,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传达自己的意愿,最后,终于意识也没有了,一切就真的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