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杨贵媚:人跟人共事,就结下一种善缘
(短版载于《电影》杂志与“电影杂志 MOVIE”公众号→《杨贵媚,串起台湾电影几十载》。导演采访→《专访叶谦:千金我也不换这尚好的光阴》)
杨贵媚格外亲和。
这位串得起几十载华语电影史的影后走到跟前,气场叠加过来,却连空气的密度与流向都未曾改变。尊敬还在,但尊敬被卸掉了刻意的距离,期盼还在,但期盼被挪掉了忐忑的波动。
就像是电影内外的光景,见面前后的历史,被轻巧地接上了,打通了。而你还来不及细品这种良善与平宁,对话已经开始了。
真是幸运,能在这样料峭的冬季,听她把人与事娓娓道来,那百般温暖如同火苗舔上壁炉,仿佛听得见化雪的动静。
资深少女姐妹淘
杨贵媚在《蕃薯浇米》里,饰演福建农妇叶青娥。酒鬼丈夫家暴成性,儿子长年出海,平日她拽着一点卖菜的营生,还要面对工业化菜棚的挑衅,日子过得清苦了,但头一个喜滋滋地把三角梅别在鬓发上的,也是她。那种俏美,不输任何胭脂水粉。
这个角色有很大背负,也有很大能量。剧本落笔的时候,杨贵媚就是导演兼编剧叶谦心中的不二之选。
“我想导演可能看过我以前的作品,觉得有演过跟青娥很像的(角色)。我自己跟青娥的个性也有点像,就是很直接,很热心,然后青娥是一个很愿意冒险,也很坚强、精进的人。”
杨贵媚又说,“本来女性就有很多不同的面相,在同一个戏里面给人家看到不同的女性是很好的,能够有这样的一个角色出现在内地银幕上,也很难得。”
林秀妹(归亚蕾饰)也是难得出现的女性形象。她比青娥年长十岁,丈夫去得早,儿子、儿媳和孙子又都跟她生分,人丁兴旺也显得孤苦伶仃,除了对她暗生情愫的木工阿水师(班铁翔饰),就只有莫逆之交青娥走得近。这对各有不幸家庭的好姐妹,成了彼此苦海中的明灯。
“女人这一生,可能有很多事情会苦闷、会孤独、会忧郁,有个正能量的姐妹淘很重要,她会安慰你,为你找到快乐。秀妹跟青娥就是这样,像是一件外套,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温暖一下。”
去海边捡鱼的时候,青娥会揶揄秀妹死鱼都要,好臭。秀妹舍不得买好吃的,青娥“数落”她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菜塞她手里。被丈夫打了后,青娥哭哭啼啼地去林家,秀妹就在床上添一个枕头。秀妹长了“腰缠蛇”,青娥就跟着阿水师给她四处寻方。
最令人触动的其中一段,大抵是青娥偷菜被保安抓住,秀妹不假思索地用戒指赎回她的名声。“其实老人家的金钱观是很重的。年纪大了,什么东西在身边才是实际的?就是钱。我有钱了,孩子们才会过来,我有钱,生病了我不会慌。当秀妹把戒指的价值放在了青娥身上,就表示(二者是)等重的,所以青娥很感动,只是她没有用很世俗的方式来表现,而是用一种更轻松更贴心更姐妹更自己人的方式。”
这种方式就是带有撒娇性质的“装腔作势”。秀妹佯装要打她,她把左脸迎上去,再打,还有右脸,邀着对方继续,身子也转了过去。打变成了闹,闹得身边一望无垠的绿叶菜也不及她们青葱。
很多人未必知道,这不过又是两位影后的又一次临场发挥。
叶谦曾形容归亚蕾的表演是水,“表面是涟漪,但底下是暗涌”,杨贵媚的则是火,“一上来就要把人烧着”。这截然不同却又交相辉映的演绎,叫她们二人的每场互动都细腻透了。杨贵媚不觉得这是“高手过招”,而是“大家有了生活历练,然后加在一起”。
这加法追溯起来,能回到将近半世纪前。“亚蕾姐一开始就是在台湾拍戏嘛,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就背着书包去看她的戏呀。”
李安的《饮食男女》(1994)让当年的粉丝与心中的女神,有了同台演戏的机缘。然后她们又合作了电影《今天不回家》(1996)和《云水谣》(2006),还有电视剧《旅人的故事》(2001)和《海海的人生》(2004),照面打得多一些的,还是要在剧里。难得有一部《蕃薯浇米》,给予归亚蕾和杨贵媚那么绵长而体己的交集。
但凡她们二人同框,活泼泼的兴头就烧得劈啪作响,无怪乎叶谦始终把秀妹和青娥定义为“资深少女”。杨贵媚笑得开怀,“我一直觉得,年龄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更重要的是心态,对于人生,对于工作,对于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观,而不是那个数字。有的人30岁就很颓废,有的人80、90岁了依然活力十足,对任何事情都很热情。这两个角色也在努力活出自己的价值,我觉得是很值得钦佩的。”
其实何须钦佩别人,杨贵媚自己,早就循着这理念活着。
从后生到前辈的传承
通透而诚恳的杨贵媚重情,除了归亚蕾,很多跟她合作过的电影人,都不只把她留在电影里。“人跟人一起共事就是缘分,在这个缘分之下,共同创造一些美好的事,并且能在艺术领域留下来,以后谈起电影的时候还能说出一两个代表作,或者对电影有什么贡献,都是很值得珍惜的。”
跟她合作最多的导演是蔡明亮,相应地,演员就是李康生。《爱情万岁》(1994)、《河流》(1997)、《洞》(1998)、《不散》(2003)、《天边一朵云》(2005)和《郊游》(2015)一字排开,借着那时台湾电影的势头,这20多年的投契,早已是影坛佳话一段。
提及“铁三角”,或是“御用演员”,杨贵媚总是谦逊,“也不一定哦,因为跟导演合作的演员还有陈湘琪、陆弈静、陈昭荣,这个时候其实是看电影的类型跟角色。”
但自从进组《爱情万岁》,杨贵媚渐渐找准了“只要做自己就好”这种说难不难、说易更不易的无痕迹表演方式,理解了蔡明亮,也似乎更理解生活流之中的哀切与温慈。从此在他的镜头下,她始终是戏中的角色,也是戏外的自己。
25年后,杨贵媚跟张轩睿、索艾克一起录制综艺节目《阮三个》(2019),在台湾宜兰经营民宿,当了一段日子的“老板娘”,每天忙里忙外。突然一日,被“骗”去后院忙活快2小时的她,惊喜地等到了蔡明亮与李康生。
说起这事,杨贵媚既感动又自豪,“他(蔡明亮)鲜少在公众场合或者人多的(地方露面),以前台湾媒体要采访他都很困难,我根本没有想过他会到节目来,根本不可能哇,看到他,我特别讶异,很感动,那时就在拭泪,因为以蔡明亮的个性,是家人他才会出现的,然后我也发现他的眼眶有泪。”
李康生同样如此,不是因为“家人”杨贵媚,也不会来到现场。
杨贵媚感慨,说大家各有各忙,即便同在台湾,也是久未见面。而《郊外》之后这组经典的“阮三个”首次在镜头前同框,勾起的,何止是他们的共情。
把她视为家人的,还有李安。
结下这段缘分的时候,《爱情万岁》还没开拍。那时李安要给“父亲三部曲”收官,《饮食男女》(1994)就找了杨贵媚主演大女儿朱家珍。
“那时候他跟我们演员就特别好,拍完以后,我们到过好多国家去参加影展,去宣传,无形当中,他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家人。有一年他父亲过世,他就以家人的立场邀请我们去参加丧礼,我们就觉得很感动。后来他只要有电影放映或者到台湾宣传,映后都会有一场家人朋友的聚会,那个媒体是进不去的,我们这些跟他合作过的电影人,每每都在名单里面。所以李安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很敦厚,很善良,他受尊敬不是没有道理的。”
回想这一路,杨贵媚还很感激李行。
她不是科班出身,而是通过歌唱比赛进入演艺圈的。后来有机会去演电视剧,但这个身份在当时并不会被电影导演接受,“因为他们觉得电视打开就能看见你了,你一点艺术价值都没有啊。”幸运的杨贵媚能够跳上大银幕,得亏李行赏识。
他找20出头的她演《又见春天》(1981),跟林凤娇、秦汉对戏。“那时候就是特别开心,也特别兴奋,特别紧张,因为还在学习阶段嘛。”
杨贵媚觉得入行以来印象最深的戏,就是在这电影里跟秦汉接吻。肢体僵硬了,表情错位了,一卷胶片都给吻掉了,对着白衬衫早被汗湿的秦汉,还是不成型。每每忆起这段起点上的插曲,都会添些蜜色的笑意。
“边拍边学,长辈们看我够努力,所以给我很多养分,教导我,也给我很多机会。”杨贵媚回忆道。
努力退掉青涩的她还遇到了王童。谈起这位美术出身的导演,她不仅记得他对于美学的特别见解,而且念着这个不会讲闽南语也不了解闽南风俗的导演,会不断听取编剧、演员的意见,一路修出《稻草人》(1987)和《无言的山丘》(1992)等高分电影。“那时我还太年轻,(提不了意见,)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导演创作的能量,还有他对于这块土地,特别特别有感情,所以台湾人对王童导演是很尊敬的。”
后来等到林正盛,借着《月光下,我记得》(2005),把多年来金马影后的遗憾一举补上。
杨贵媚一直强调自己幸运,就连《妈妈再爱我一次》(1988)都会在内地意外爆火,连戳几代人童年时分的泪点。更幸运的是,她遇到了太多好导演,开了很多眼界。“其实在演艺生涯里,我很满足。”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轮到她站在前辈的位置上,“我们也要传承下去,要扶持新导演,新的电影人。”
她对“内地首部闽南语电影”和被北京电影学院各大名导认可的年轻创作者感到好奇,尽管按照以往经验,闽南语最终都要被配上普通话,可是看了剧本洁癖,她就愿意跟新导演叶谦,勇敢一回。
生活从不曾离去
青娥是个根植于泉州的农妇,不再年轻,不曾离去,语言与脚下的土地扣得很紧。杨贵媚不仅要学本地闽南语特有的表达,而且要掌握腔调,才能像个地道的当地人。“其实我很紧张,因为我去过石狮、晋江和厦门拍戏,知道三个地方的闽南语都不一样,泉州那边也是。”
收到“求救信号”的叶谦心细,给了杨贵媚剧本,还分别用普通话与泉州惠安闽南语念她的每句台词,录好了发过去。等勤苦的杨贵媚进组,大半个青娥已在嘴上。
有这样的基础,大量素人参演的《蕃薯浇米》才好让她难得地在电影里回到生活。她化了点黑妆,不擦粉,披上青娥的身份,去跟乡邻争辩青菜有虫才更健康,去菜棚偷摘了菜给秀妹送去,去穿上大红大绿,在这个方圆里哭哭笑笑,直到人间最后一缕气息被隔断。
还没上工的时候,杨贵媚就会穿街走巷,跟乡民聊天。秀妹在戏中的房子,原本是一位住在儿子新居的阿嬷借出来的,结果她临时反悔,还是要等到杨贵媚出现,这位《妈妈再爱我一次》的老粉丝才爽快答应。不仅如此,阿嬷还嘱咐杨贵媚不拍戏的时候就到她那去,她炖汤,做菜,还几乎天天煮蕃薯浇米,配上腌萝卜,杨贵媚就拿自己的便当跟她换着吃。
一个月后拍摄结束,杨贵媚回到台湾,似乎离开了,又始终没走。“每一次拍戏,从进入角色到离开角色都要有一定的时间。比如说谈情说爱的故事里,要去爱演对手戏的男人,在戏里面纠葛,离开后情感上空了一块,那必须得平复。但其实那还是生活,生活里我还是要面对我妈妈呀,还是一样的情感。《蕃薯浇米》后,也许走在路上看到卖菜的,我就会想起来,这样,就没有离开的问题。”
实际上,“生活”这个概念,接上了她对蔡明亮电影的理解。
“其实当时台湾对他的片子也是觉得怪,为什么镜头放那么久不动,为什么电影里面不说话,可是多年以后再看或者回想,他的电影其实都有生活的痕迹,都有寓意,所以,我只能说蔡明亮是用自己说故事的方式,在诉说人生、人性,要对人生有一点深度的人才能体会出来。《蕃薯浇米》就像那样的戏。他们说,没有激情,没有冲突啊,可是你知道简单、平安的生活有多不容易吗?我觉得叶谦年纪很轻,但是他能关注老人,能把闽南地区的色彩和人文、人性放在大银幕上让大家了解,真的挺难得的。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其实蛮共通的。”
对“生活”种有深情的杨贵媚,在成为演员的道路上,除了被各位电影人启发,则是一直被“生活”反哺。
“我从小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还有左邻右舍,所以我会观察,会感受,对人比较敏感,那种敏感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做演员,要很认真地生活,很多朋友之间的来往,社会新闻的故事,特别感动的时刻,都是储藏的资料。到我演戏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人会怎么样。有的戏跟我的环境很像,那我就很清楚,那不是很像的,我还得想办法进去。可是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懂得尊敬别人,对任何事物都很认真、用心地去对待,你站在那个角色的立场去看其他事情,就会比较清楚。”
以青娥为例,“看到剧本以后,我想,‘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啊?被家暴了为什么不讲?’然后我再回到青娥的身上,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婚?’‘我不能呢。因为那是我的家,我还有孩子呢。’就会这样子反复去问问题,把那个人给说通了,自己就通了,就知道这个角色应该是什么了。如果你不通,你演这个角色也不会入人心啊。如果演到我自己都感动了,这场戏肯定非常棒。”
在《蕃薯浇米》里,杨贵媚钻心的表演很多,于是青娥猝然辞世的讯息一下子浇得人心空落落的,后来秀妹透过流浪卖艺人,迷迷蒙蒙地听到她唱《新劝世歌》,“讲到当今啰,这世界哩,鸟为食亡人为财。想想做人。讲著凊采(随意),死从何去生何来……”听得人又恍惚,又清醒。
杨贵媚曾调侃导演“那么年轻就有一颗这么苍老的心”,转而又正言,“我们常常会说人生几何,从哪里来又去哪里。年轻人可能对生活还没什么感觉,但我们有一点年纪的人会感受到生死的无常,那种遗憾就像导演说的,像一片树叶掉下来,无声无息,这是他看待人生的一种叹息。”
但叹息引向的不是悲鸣,而是超越惜福的感恩与平和。“那么多人当中,我现在能够跟你说话,或者我现在能够跟你共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善缘。大家很诚恳地互相交流,或者为彼此留下一个很美好的关怀,其实蛮好的,那如果说每个人都可以这样的话,这个社会会很快乐,就是彼此不要太多的计较,因为明天你就可能失去,但你明天可能获得另外一种,就不见得是吃亏了。老天不会只眷顾一个人,它是平均的,所以我还蛮珍惜缘分的。”
这些话听她娓娓道来,总觉似乎千帆过尽,又有万舸争流,点点滴滴都有星光。
© 本文版权归 Mr. Infamous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
Mr. Infamous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康复记 (23人喜欢)
- 手术记 (47人喜欢)
- 2024十佳私存之新剧:百年内景镀孤独 (23人喜欢)
- 2024十佳私存之新片(非院线片):可怜人间枯明天 (36人喜欢)
- 2024十佳私存之新片(LGBTQ):悲伤都市恋怪物 (30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