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平凡人的一生
所有的伤痛,时间是万能药。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却因为亲人的离开,慢慢的一点点变少,直至消亡。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抬笔落墨,淡如人生。
我的父亲,在过完他七十大寿的23天后去世。原发性食道癌并发肺癌,将最后的他折磨的瘦骨嶙峋。我一直以为他是乐观而坚强的,微信最后一次聊天,是他发给我的春运笑话,我发给他的机票行程,永不会再更新。
我的父亲,出自普通的市井人家,兄弟姐妹五个,汉江边上的小平房,挤挤挨挨。我不知道,儿时的父亲是聪明上进还是调皮捣蛋,我只知道,清澈的汉江里他学会了游泳,又教会了儿时的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常梦到那间不足40平的小屋,梦到春节姑妈给女孩子们缝制的新衣,大伯教男孩子们架起的油锅。面翻饺,猪耳朵,肉丸子,藕夹肉……柴火烧出的浓烟,豆油翻滚的冒泡,满街飘荡的焦香,小小的脑袋里,第一次有了年的印记。我的小伯小姨们多才多艺,吹拉弹唱,自己的春晚。父亲坐在圆桌旁边,兴致高昂的干杯,用竹筷沾白酒给我和弟弟尝鲜,他说:“我的伢, 怎么能不会喝酒!”
我的父亲,是长在新中国红旗下的一代。三年自然灾害,九岁的父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和兄弟姐妹们是如何度过那些饥不果腹的日子,已不可忆,只有奶奶在世的时候曾经偶然提起过夭折的两个孩子。接着是十年文革的浩荡,毫无背景的贫穷,让补丁叠衣的父亲,也能扎紧皮带,高举语录,脸上泛着革命小将的荣光。上山下乡,种稻赶牛,荒废的一代,其实不仅仅是一代。窘迫的生活,缺失的文化,忽略的尊严,刻成了骨子里改不掉的生活习惯,随性而为的处世态度。

我的父亲,在那个年代,算是晚婚晚育。婚后,他和母亲搬到了职工宿舍,厂房后破旧的四层排楼。下雨的日子,污水横流,我要踩着大人们一块一块丢垫的砖头,蹦跳着去上学。当然也有美好的,夏天的夜晚,爬上砖瓦屋顶,搭起竹床铺盖,女人们摇着蒲扇和邻居家长里短,孩子们上蹿下跳游戏嬉闹,间或的一缕凉风,带来父亲将人一军时候的大笑,或是男人们围坐黑白电视“臭球!臭球! ”的叫嚣。

我的父亲,作为一名泥瓦匠,终于在我小升初之前,让全家搬进了自己亲手盖的七层楼的新职工宿舍。虽然每天要上下七楼爬几趟,我们还是很开心,自己的厨房,不用担心随时被过道里的人掀了锅盖看看你家的饭菜。父亲去了党校进修中专,回来就因为待人热情实在被推举为工会主席。然而,“倔老二”的牛脾气,不懂虚伪逢迎不愿捧高踩低,办公室政治让他渐渐憋屈不忿。机缘巧合,亲戚搭桥,父亲停薪留职,响应小平同志号召,毫不犹豫的下了海。

我的父亲,始终没有成为那些成功的弄潮儿之一,这个时代性的选择,很不幸的遵循了墨菲定律。他把所有的生意伙伴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武汉人的江湖义气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精致。然而,生意终究是生意,天下人负你,左不过一个钱字。但是,外面的新鲜世界无疑是阿里巴巴的芝麻门,家庭里以母亲为主导的平衡渐渐被推翻。楼里安的第一条电话线,第一台彩电冰箱,第一辆进口山地车,极大满足了全家的虚荣心,并解放了父亲隐藏的大男人主义。一向勤俭持家,长袖善舞的母亲被初初甩过来的钞票震懵了,还没缓过来,就要面对急转直下的家庭经济危机和父亲与日俱增的倔强脾气。父亲不愿认输,挣点钱就要劫富济贫散财聚义;不肯承认,心眼不够多的人,再有能力也是没用的。那些争吵哭闹的日子,让我至今远离“做生意”的意图,不是不想,是认怂。

我的父亲,被现实折磨地灰头土脸,开始在酒精里寻找他的江湖他的尊严。将进酒,醉诗仙,后来的他,即便癌症晚期也坚信酒能治百病,能疗心伤。整理遗物的时候,看着柜子里藏着的灌满白酒的矿泉水瓶,三年十个月的术后生命期,也许这些比化放疗更能带给他满足感和求生欲。过世的前一天,顽强乐观的父亲还在坚持写日记,安排自己出院后的生活。谁都没有想到会那么快,他自己也没有。
我的父亲,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参与对我们姐弟的教育。按他的意思,播了种子,有阳光和水,多少收成无需强求,老天爷自然会看着给。我们跌跌撞撞长大,学习工作婚育,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成就,就像父亲的老同学对他的评价:正直,善良,忠实,真诚,是一个立得正的人。作为长女,我继承了父亲一往无前的傻气,曾经拿着菜刀去驱赶父亲那些狐朋狗友,曾经一口喝干小半瓶黄鹤楼拉回了陷于酒桌的父亲,也曾经义无反顾抛下父母幼弟远渡重洋。
我的父亲,无权无势无钱,平平凡凡。他会用藏起的私房钱给他的女儿买眼馋的健力宝;他会用自己的双腿为儿女撑住失控的自行车;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同意女儿离家的决定;他会拖着病体给女儿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他会在最后的时刻也一直发照片讲笑话让女儿安心……可是,你的女儿并没有好好的去了解你,你的哀愁烦扰,你的夙愿寥廓!她以为,不急,还有时间。
我的父亲,来这世上走的一遭, 于大我,生老病死,和平凡的大多数一样,大浪淘沙,没了也就没了。 于小我,爱恨情仇,唯心脉的一滴血不同,千回百转,亦深还是亦浅?
父亲啊!惟愿孟婆亲倾汤,忘川望乡无奈何! 父亲啊!归来扬马见少年,不问前缘把酒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