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进山记
腊月二十四,天朗起来,这天是小年。忙完家事后,我沿着垸中间(gan)的大廊,出垸到山上去。垸里已经没什么人,过年了也一样。大廊一片寂静,大多数房屋都是空的,有人在家也是安安静静。只有鹧鸪的声音远远近近,在浅淡的冬阳里一阵一阵。拐角处耀珍嫲姨家的两间青砖房,从常春伯去世后就再没人住,老人们都去世,女儿们都出嫁在外,嫲姨搬到梅川。木门敞着,屋内黑洞洞的,门口土墙的竹篙上不知谁家晒的花被子,破败的院子里不知谁围了块菜地,种起了几畦青菜和蒜苗。没有人住,连鸡也不见走动。只有浅浅的像有点害羞的阳光落在石头梯踏上。很多没有人住的土屋,坍塌一片,地上全是颓败的土砖、房梁,屋原是要人气的。秋娘家的土屋从老人走后,她们就搬到了梅川,现在老屋成了一片破屋场,土砖塌地,谁家的牛系在上面,甩着尾巴吃干草。冬天的枯树木叶尽脱,光秃秃的枝杈高高的伸向天空,一个大鸟窝kang 在枝杈间。走过去是两户人家的青砖瓦房,屋主一户在武穴,一户在黄石,搬走都几十年了,不久前还请乡人整屋修瓦。我问爷,都搬出去几十年了,反正也不会回来住,有什么好修的。爷说:大概是不想祖上留下来的房屋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吧,么时候说起来,思河还有自己的老屋,老屋在,根就在。 我从塘边上去,走到郭山塘,路边两棵大樟树枝叶繁茂苍青,像巨大的绿色伞盖,在冬天的满目萧条下,让人想到春夏。田野里去岁收割的谷茬呈灰白色,静静地立在那里,也许还有青草的嫩芽从田泥里微露出触角。几头牛锁在场垸里,无聊地在走动,脖子上的铃铛动不动响两声,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下,寂静山野里这声音听着有点凄然。路边的田里种着油菜籽,望去一片青绿。远处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幼时从黄膳垄回来,每回经过树下总要快跑,因为有吊死虫吐长长的丝,挂在树上,整树都是。每次经过,心里都叫“快跑 快跑”,吓得不行。多年过去,这条小路也不见了,被杂草和灌木挤占。新的大路修好,很多田岸小路就无声无息消失了。这棵树却还在,欹斜地立在田岸边,影子落在下面的水波里,像一幅画。 我沿唐坡塘坝过去,到上昆山下。幼时我家原有一片梯田在此,记得爷姨在此种芝麻,种黄豆,种谷,种菜籽。田的入口以前是一棵大枯树堵着,怕牛自己跑进去吃庄稼。现已忘了什么时候起,这处梯田已不再耕种。位置太偏,田块又小,八孙(分)田上上下下四块。从垸里到这要翻过两座山坡,走无数蜿蜒的田埂,那时田埂很窄,只能一个人通行,要认真走,不认真还会掉下两米多高的田岸,我小时候大概经常掉下去过。现在的田口处大开,里面自顾自的长满了两人高的灌木,牛春天的时候可以进去吃草。 从田围走过,到了山上,想去寻哪一年在山里见过的山莓,也叫掌叶覆盆子的,两朵白花悬在叶底下,在幽深的松树林里,是另一种楚楚动人的明艳。冬天山莓是连叶子也没有的,只有藤上坚硬的刺和柔软的花,坚硬和柔软原来可以共存。今日却未寻到,松林里高高瘦瘦的两棵松树左右分立,上面一片冬日灰白的天空,远山的苍青酽酽地落在两棵松树的空隙间,成了一幅绝好的框景。今年枯树林里玄叶延胡索也不见,大约和夏秋的苦旱有关。玄叶延胡索长在山的背阴处,需要潮湿的环境。却只见山道上白鹃梅黑黑的果实,有的没有果实,细长的枝干上三片青滴的叶,不知为何白鹃梅叶总让我想到眼泪,它很澄澈,在铺满金黄松针的地上,尤其是下了一点山雨的地上。山路边泡桐树的叶子完全失了水分,枯黑的巴掌大的叶子蜷曲成一团,落在松林里,或挂在树枝上,很寂寞的样子,不知在守候什么,泡桐树春天是开紫花的,可惜这样的春天从我十八岁离家后就再没机会见过。 沿着幼时放牛,和妈妈一起砍柴、捡松针和松菇的山路转一圈,见到落在倒地树上的小鸟窝。细细的干草和柔软而有韧劲的枯藤缠绕而成,鸟儿是天生的建筑家,虽然小巧,但很精细和稳当。只是太小,窝口径约窝的手掌那么大,那么小,也不是很深,鸟儿怎么睡,大概存放鸟蛋吧。捡到一片纹路很清晰,轮廓锯齿状的树叶,像标本一样好看,不知是什么树的叶子。山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一路跟随,叽啾叫个不停,是很好听的山音。有的大鸟在树丛间睡觉,人经过时倏地一下,飞到树林外,想是吓坏了。 从昆山凹到黄鳝垄,有一条幼时常走的山道,前几年山间伐木,搬运木材,在原来的山道上加以修整,曾经热闹过。这几年山间也没什么树伐了,老树大多伐尽,新种的幼松才一米多高,像茶垄一样,一垄一垄。可惜今年大旱,很多幼树枯死。原来我在山下远远看见的苍青中夹杂的好看的秋红和金黄原是枯松。这些年没有人放牛,没有人进山,走山道的只有清明和过年祭祖的人,能有几多人的踪迹,就比如我过年回来多么想和父亲一起去祭祖,去走山。腊月二十二回家,父亲说早已去祭过了,他一个人去的。说是天气不好,老是下雨,怕年前还一直下雨,实在不便。山道一年年就这样又遭废弃,我走过的时候,不小心总会被刺蔓勾到衣物。 走到黄鳝垄,从前的小池塘只剩一塘底的水,塘水幽深碧绿,水草丛生,枝叶枯落。下处五老爹家的老屋土墙完全没有踪影,几年前我听爷的话来屋前找腊梅,那时候还看得到屋基。现在在丛丛杂杂的灌木从里,什么都湮没不见。幼时屋前有一棵我爬上去吃饱了下不来的大枇杷树,还有田边一棵每年结满板栗的板栗树也看不见,连田界和地界也无踪影,只有几米高丛丛杂杂密林似的灌木。二十多年前,我们曾在这里种谷,种芝麻和黄豆,全垸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几块田地在此,每年作物季,我们会成群结队在这里劳作,上田和下田的人边锄草边聊天,说个笑话,为了让最下处的田里人听见,都大嗓门,像唱歌一样。芳娘和大叔叔那时还没在杨铺开店。芳娘清早起来在木门边梳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扎好后,扁担一拿,镰刀一起,又去田里了。后来坐着看店,大约再也没进过山。彼时很累,一分(sun)的田,弯弯曲曲,怎么这么长,插秧时每每惧怕,腰背酸痛,听到要去黄鳝垄做事,头天晚上就睡不好。那么多的秧得一箩一箩、一蔸一蔸运上来,路没个好路,寻常山路。我们小孩,就是一根棍扛在背上,左肩五棵秧,右肩六棵秧,都不敢多担一棵,挑不起,好几里山路,而且都是上坡。到割谷时,又捆好稻,一百多斤一担,一担一担往下挑,那是大人的事。 再往前就是坡塘,说是塘,其实是一块凹地,里面是思河祖祖辈辈的祖坟,我家老嫲还是老爹,父亲的爷爷还是奶奶,就安息在此。好多年没来祭拜过,现在林木森森,已不知坟冢在何处。幼时我是很怕这个地方的,长大一点后在此放牛,夏天的上十点钟,草上的露水都已晒干,我在清凉的山风中不小心就倒草地上睡着了。往往是细叔叔回家时喊“妹妹,回去啰”才揉揉眼睛醒过来。越长大胆子越大,现在雨天我都敢一个人走这里,只要天色不是太暗。大概是幼时的熟悉冲淡了阴沉和恐惧。 阳光若有若无,不过数时,我便走完了环路,带着从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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