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城市故事杭州篇:梦里相逢西子湖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北宋词人柳永的这首《望海潮》,是我对杭州真正形成深刻印象与好感的开始,在那之前,生长于南方内陆省份的我,只模模糊糊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因为厌弃湿冷阴雨的天气,并不怎么向往江南;直到因一些诗文史话,慢慢了解和喜欢上一个王朝与她的风流人物,才逐渐对这“东南第一名州”产生期待。 如今,自上大学以来便几乎是定居于斯的我,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被隋炀帝杨广以“杭”命名的这座城市,可以说与水有着不解之缘,从西子湖到西溪湿地,从大运河到钱塘江,从茅家埠到九溪烟树,水网密布的地理特征,成就了她“钱塘自古繁华”的辉煌过往,也将水的性格深深浸入了城市和她孕育出的历代英杰骨子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和西安、洛阳、南京等城市相比,偏居东南一隅的杭州成为王朝行政中心的机会并不多,而当她终于有机会以“首都”的身份在中国历史上登场时,却并没有旧时长安作为唐王朝首都“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那般盛世气象,而是伴随着北宋朝廷一百六十七年经营在金人铁蹄下分崩离析,中原人民承受着无尽屈辱与苦痛的满目疮痍。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 岳飞《满江红 · 登黄鹤楼有感》
当一路南蹿的康王赵构将杭州升为临安府,以为“行在”的时候,刚刚南迁的小朝廷也许还有着在不久的将来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期望,然而一代代有志之士的呼吁与努力,“一鞭直渡清河洛”、“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梦想,却终究在庙堂之上的懦弱与私欲中,化为“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的愤慨与叹息。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衮佩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 刘过《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
纪念将军的岳王庙位于杭州西湖西北角、栖霞岭南麓北山街,我曾两次前往拜祭,一次是刚来杭州求学不久,另一次则是离开杭州前往一线城市漂泊的临行之前,多年来庙内游人香火一直旺盛,杭州虽非将军故乡,却有幸能为忠魂身后安息之所,从此之后,归葬西湖之畔,便逐渐成为了宋以后历代仁人志士的心愿,而那些得偿所愿的人们,最终共同赋予了杭州这座城市不一样的人文精神,使得“人间始觉重西湖”。

同为南宋历史在杭州的遗存,与修葺齐整、香火旺盛的岳王庙相比,位于凤凰山脚下馒头山社区的南宋皇城与太庙遗址,却是另一番模样。馒头山社区老式居民房众多,是文青们喜欢的“网红摄影打卡地”,我曾在若干年前和朋友前往探访,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见民居、不见皇城,最终才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博物馆中找到皇城的些许残砖断瓦,而不远之处,位于广场之上的太庙遗址,几块孤零零的石头便是全部。
作为一个“宋粉”,我一直以来喜欢的其实是宋的将军与文人们,那些能代表宋之风骨的无双国士,但对宋朝尤其是南宋皇室却并无多少好感。我对宋王朝覆灭的叹息与不平,更多来自于近八百年前,一个来自北方的部落犯下的,令清平三百载的一代王朝与文明“典章文物,扫地俱休”的暴行。
公元 1276 年,南宋德祐二年,在与宋人对峙长达五十年之后,蒙古人的军队终究越过了长江天堑,兵临南宋行都临安城下。与此后三年在东南海陆四处转战、苦苦抗争的海上朝廷相比,位于临安的德祐君臣并没有多少挣扎便送上降表、俯首称臣,宫廷琴师汪元量,曾作《醉歌》十首描述还原了当时的情形。
……
淮襄州郡尽归降,鞞鼓喧天入古杭。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
六宫宫女泪涟涟,事主谁知不尽年。太后传宣许降国,伯颜丞相到帘前。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
北师要讨撒花银,官府行移逼市民。丞相伯颜犹有语,学中要拣秀才人。
涌金门外雨晴初,多少红船上下趋。龙管凤笙无韵调,却挝战鼓下西湖。
……
如今的古涌金门附近已被开发为西湖天地广场,我曾多次前往闲逛,虽然旧时痕迹已荡然无存,但依稀仍能想象出当年“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的繁华景象,与这一切在铁蹄刀兵之下倏忽破灭的无尽悲凉。
涌金门外上船场。湖山堂。众贤堂。到几凄凉,城角夜吹霜。谁识两峰相对语,天惨惨,水茫茫。
月移流影傍人墙。怕昏黄。又昏黄。旧日朱门,四圣暗飘香。驿使不来春又老,南共北,断人肠。
—— 刘辰翁《江城子 · 西湖感怀》

行都君臣虽匍匐一地,城内却并非全是软骨之人,当太后、恭帝等三宫被虏北上的时候,太学生百余人从行,浙江江山人徐应镳却选择誓不降元,他与子女具酒牲祭于岳武穆祠,长子琦赋诗自誓,祭毕,并幼子崧、女元娘纵火自焚,为诸仆所救,次日与其子女同死井中,应镳自焚前,曾留有绝命诗一首:
二男并二女,随我上梯云。烈士甘焚死,丹心照紫雯。
另一位曾打动我的小人物则连名姓都未曾留下,这位被称为“徐君宝妻”的刚烈女子,在国破家亡之后被元人俘虏到杭州,《辍耕录》记载:“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计脱……严妆焚香,再拜默祝,题《满庭芳》一阙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在那样一个山河破碎的时代,面对强敌心明志坚、宁死不屈的,不止有像宋末三杰那样被我们传颂至今的英雄,也有像这样无力而坚贞的平民女子。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 徐君宝妻《满庭芳》
位于杭州拱墅区东北部,与西湖相距近三十公里的半山国家森林公园(皋亭山),则见证了临安陷落之前,南宋末年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的名字之一以“单刀赴会”姿态对元廷的抗争,《宋史 · 文天祥传》记载:“宋降,宜中、世杰皆去。仍除天祥枢密使,寻除右丞相兼枢密使,使如军中请和。与大元丞相伯颜抗论皋亭山,丞相怒拘之。”,天祥本人也曾于《指南录》中以诗歌自述此事:“单骑堂堂诣虏营,古今祸福了如陈。北方相顾称男子,似谓江南尚有人。”,皋亭抗论,是他人生最后也最悲壮的“衣冠七载混毡裘”七年抗元斗争的开端。

从皋亭山往西南一百余公里,是位于杭州桐庐富春江畔的严子陵钓台西(西台),公元 1290 年,天祥抗元兵败不屈,于大都(北京)就义之后的第八年,他曾经的部下、南宋遗民谢翱与友人怀着深切的悲愤登临西台,写就著名的《登西台恸哭记》、《西台哭所思》等篇章。
残年哭知已,白日下荒台。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未老山中客,惟应赋八哀。
—— 谢翱《西台哭所思》

彼时新朝谤令森严,谢翱并不敢在祭文中直呼英雄姓名,而只能以唐相鲁公的称谓代之,但复仇的火种已在神州大陆的人们心中埋下,南宋遗民刘辰翁曾在亡国后的一个上元节(元宵)见到故都临安“江山如旧,朝京人绝”的萧条景象后悲叹“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然而同样不过短短百年之后,华夏大地便义帜四起,逐得胡虏仓皇北蹿,最后一个大一统汉人王朝在南京建立,明月的清辉也重新照临了杭州城。
明王朝成立八十一年之后,明英宗朱祁镇北征瓦剌兵败被俘,二十万精锐尽丧敌手,靖康耻的危机再一次笼罩在中原帝国的头上,然而这一次历史没有重演,一位土生土长的杭州人挺身而出,抗疏力责“南迁”之议,身先士卒指挥赢得北京保卫战的胜利,成功扭转了事态 —— 于谦,字廷益,钱塘人。
与岳王庙相比,坐落于西湖三台山下的于谦祠墓位置相对偏僻,游人也少一些,我曾于 2018 年两度到访拜谒,印象最深的是侧殿一联“求仁得仁志在生民社稷”,让人联想到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一书中给予忠肃公的那段评价:
夺门之役,徐石密谋,左右悉知,而以报谦。时重兵在握,灭徐石如摧枯拉朽耳。顾念身一举事,家门可保,而两主势不俱全,身死则祸止一身,而两主亡恙。方徐石兵夜入南城,公悉知之,屹不为动,听英宗复辟,景庙自全,功则归人,祸则归己,公盖可以无死,而顾以一死保全社稷者也。

于谦的诗我读得不多,曾经偶然翻到过这一首,不禁一阵唏嘘,立下千古人臣不世之勋后功成身退本该是他的理想结局,他却亲手放弃了这一切。
解组还乡未白头,身安意适复何求。六桥有路闲来往,万事无心任去留。
阖境吏民思旧泽,入门儿女具新篘。明朝我亦休官去,同向西湖理钓舟。
—— 于谦《送知县莫文渊致仕归钱塘》
于谦冤死之后,文征明曾作一词,以吊岳鄂王之名义影射此事。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 文征明《满江红》
从栖霞岭到三台山,高坟武穆连忠肃,两个伟大名字的并肩而立,让杭州城与西子湖得到了“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的美誉,而那之后,还将有更多同样光耀青史的新名字加入。

公元 1645 年,明王朝在多年内忧外患之后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路南下的清兵陆续攻陷扬州、南京等,成立不过短短一年的弘光小朝廷土崩瓦解,于杭州被匆忙推举监国的潞王朱常淓也在不久之后降清,这也是明末清初学者、诗人顾炎武在《海上》组诗中“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一句的由来。
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吊哭深。
水涌神山来白鸟,云浮仙阙见黄金。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
满地关河一望哀,彻天烽火照胥台。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
秦望云空阳鸟散,冶山天远朔风回。楼船见说军容盛,左次犹虚授钺才。
南营乍浦北南沙,终古提封属汉家。万里风烟通日本,一军旗鼓向天涯。
楼船已奉征蛮敕,博望空乘泛海槎。愁绝王师看不到,寒涛东起日西斜。
长看白日下芜城,又见孤云海上生。感慨河山追失计,艰难戎马发深情。
埋轮拗镞周千亩,蔓草枯杨汉二京。今日大梁非旧国,夷门愁杀老侯嬴。
—— 顾炎武《海上》四首
潞王爷虽降,浙江的明军余部却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在张名振、张煌言、钱肃乐等人的拥立下,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浙东地区长达近二十年的抗清斗争从此拉开了序幕,这就是顾炎武所谓的“又见孤云海上生”。
说到鲁王政权,便不得不提与岳飞、于谦一道被后人共同称为“西湖三杰”的那个名字,出生于浙江宁波鄞县,二十六岁起兵,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十九年间出没风涛,辗转蛎滩,愈挫愈奋,屡踬屡起,百折不挠,心如金石,最终因叛徒出卖遭俘就义于杭州凤凰山脚下、身后归葬西湖之畔 —— 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
张苍水的墓位于现杭州西湖南山路附近,旁边是城市著名景点太子湾公园,与太子湾的游人如织相比,苍水先生的墓地环境相对清幽,前来拜祭的人不算多但也未曾断绝,三百年前在清廷的高压政策之下,苍水挚友黄宗羲曾在一次寻墓之后悲叹“夜台不敢留真姓,萍梗还来酹晚鸦”,然而悠悠青史公道自在人心,这位曾被清人弃尸荒野并长期打压和污名化的英雄,最终还是得到了他应有的待遇。
草荒树密路三叉,下马来寻日色斜。顽石呜呼都作字,冬青憔悴未开花。
夜台不敢留真姓,萍梗还来酹晚鸦。牡砺滩头当日客,茫然隔世数年华。
—— 黄宗羲《寻张司马墓》
苍水先生生前被俘后押解离乡直到杭州期间,曾写下《甲辰八月辞故里》、《忆西湖》等篇章,以岳飞、于谦等人的事迹自我激励,而他最终也成功与他们一道在史册上并肩而立,那之后又过了几百年,秋瑾、章太炎等辛亥先贤,也同样将他作为自己的偶像,章太炎的墓,就位于苍水墓旁不远的地方。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 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 张煌言《忆西湖》
我想讲述的杭州城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这座城市没有西安、洛阳、南京那样作为多朝古都的璀璨辉煌,也没有太原、扬州那样孤城屡抗外侮的慷慨激烈,但西子湖边那些屹立千秋的墓地,一直在默默向游人们叙说曾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与战斗过的人们的故事,讲述这座与水密切相关的城市骨子里最珍贵与不朽的精神 ——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后续华夏城市故事预告】
太原篇:鸡声依旧清霜晓
扬州篇:天下三分明月夜
镇江篇:满眼风光北固楼
酒泉篇:古来征战几人回
重庆篇:夔府孤城落日斜
成都篇:锦官城外柏森森
南京篇:六朝旧事随流水
西安篇:万国衣冠拜冕旒
赣州篇:忠魂多在郁孤台
吉安篇:青原万丈光赫赫
广州篇:愿为飞絮衣天下
长沙篇:芙蓉国里尽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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