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你爱的蓝是哪一种蓝?
第一次听说Yves Klein的名字是在朋友家的地板上。
朋友住在墨尔本市中心一处高层酒店式公寓里,小小的studio只能容下一张桌子、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窗户是不能打开的,卫生间隐藏在一个推拉门后面,是他懒得下楼时躲起来抽烟的小角落。
房间里挤满了他创作的各种艺术作品,我和他坐在地板上聊天。
他把摆桌子上和桌底下的版画和油画一幅一幅地拿出来给我展示,有裸体男人的健硕背影,装饰有大麻叶的Aesop漱口水瓶,躺在沙发上、被枕头遮住脸的五彩人形线条,还有一些未完成的画作。
他又起身走到床边,拉动百叶窗的窗帘。
窗帘卷上去以后,我看到窗户角落里画着小小的一个iMessage蓝色讯息,用白色颜料写着“i miss you”。这几个英文单词并不是严格按照苹果手机上的印刷字体临摹的,而是略显幼稚的手工字体,近看颜料纹理和质地也并不均匀,像是被仔细描绘过好几遍。
窗外是墨尔本的夜色、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巨大的商业广告牌。他说他是在用窗帘去遮挡他uncool和emotional的这一面。
我仿佛看到每个夜晚,他独自躺在床上看着这个小小的讯息,因为思念对方而被淹没在巨大的孤独感之中,凌晨也无法入眠;试图拉上窗帘,可心里就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样,只有一条自己发出的小小蓝色讯息漂浮在空旷宇宙中,而对方却毫无应答,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漫长。就如同作品的名字:“i messaged you”——我给你发了信息,我想念了你,但一切都已经是过去时。
他说这还不算什么,又带我看了他家衣柜上各种以iMessage为灵感创作的作品。一条条蓝色和白色的信息被密密麻麻而无规律地描绘在衣柜门上,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可能性,仿佛是一个此起彼伏的交响乐章。
这些颜色和文字不仅占据了我的双眼,甚至让我幻听到了很多声音。
通过这些他们曾经有过的对话,我感受到了他和男朋友在一起时的种种甜蜜和忧伤,还可以想象到他们相处时的种种场景——和所有情侣一样,有恩爱也有争吵,有和解也有埋怨,有默契也有猜忌,最后走向了一个无法挽回、令人心碎的结局。
真诚直白的凌乱对话之下是隐隐作痛的忧伤和怀念,情绪非常饱满。
或许朋友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艺术作品,也没有想把它做得完整成熟,这只是他的一段情感故事,是刻在他心底的几个生活碎片,是在他内心日夜翻滚的几段思绪,他可以忍住不联系对方,可无法克制住想表达出来的情绪。
我感觉这些iMessage仿佛可以四处移动,漂浮在空气中,充满了整个空间。
虽然他的房间极其安静也极其有秩序,收拾得非常干净,但因为这些对话作品的存在,小小的房间顿时感觉十分拥挤,到处充满了对话,到处充满了情绪。我笑着说:“你家真的好吵啊!也太吵了吧!”
这个房间就好像是他的内心,一个实时上演着各种不同剧目的小剧场。但这些话对方都听不见,这些思念对方也都感受不到。因为害怕干扰到对方的生活,知道已经分手,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往,无法让对方感知到,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独自用涂涂画画的方式在家里表现出来,我又觉得他好孤独,因而有些难过。
我想起《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思念爱人的金敏喜,也是一个人独自消化着所有情绪。她在国外四处行走,和朋友喝酒开玩笑,在空旷的电影院里静坐,在店铺门外边抽烟边唱歌,最后躺倒在沙滩上。现实和幻想不断交错,她已经分不清爱的回忆和现实的分离哪一个更让她悲伤。

朋友使用的颜料是gouache。这种颜料随时可以被水和抹布擦去,就像是随手就可以抹去的情绪和人生故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有如今令人万分困扰的思虑也只会是日后轻描淡写的一段回忆,甚至可能都不会被提起。 和他聊起他喜欢的艺术家时,他说他很喜欢Yves Klein的蓝色,并且给我找到了图片。我坐在地板上一边听他讲,一边低头仔细地看着他手机里的图片。

当时我只是把蓝色理解成忧郁的颜色,觉得艺术家用单色进行创作是因为对这个颜色执着,而这么大面积地使用蓝色,大概是因为内心真的非常悲伤吧。
后来,我才发现我的理解有些过于肤浅。
和朋友下楼,打算去酒吧。平时他一直是个很酷的人,根据我当老师的经验,我开玩笑说他是属于a bunch of cools kids who wear black and alwayssitat the back of the classroom.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的裤子,背着一只白色帆布包,像是fashion runway最后出来谢幕的时装设计师,而我刚从图书馆赶来,蓬头垢面,妆都没化,随便裹了一件深色二手大衣,背着白色双肩包,穿着白色帆布鞋。
在公寓电梯内,我们被五颜六色的正方形色块包围着,色块还在不断闪烁,感觉很莫名其妙,像是身处在一个电子游戏里。
朋友说他一直觉得这个电梯挺奇怪的,我在电梯里笑了起来,跟朋友说这电梯让我想起了我不久前去过的一个展览——澳洲当代艺术家Darren Sylvester的展览。其中有一个巨大的房间,从天花板到地板被一块块正方形的LED显示屏铺满,显示屏上闪烁着红色,音响里不断大声播放着舞曲,像个Disco舞厅。
最让我感到好笑的是,当时我一个人站在展厅里,还有个澳洲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着是否应该进来join in。
朋友说他也看了这个展,还说这个电梯就像是Darren Sylvester展览的一个小型装置作品。我说没准就是啊。一瞬间我和朋友都觉得这个电梯变得无比好笑,仿佛当我们谈论当代艺术时,这世界便到处都是装置艺术。
走出他的公寓,迎接我们的是市中心的夜晚。不同种族、不同年龄的面孔组成熙熙攘攘的人群,流动在马路各处,无处不彰显着人间的热闹气氛。
朋友说他在冬季的墨尔本往往凌晨四点才能入眠。我在想,这座城市,又有几个人能真的睡得安稳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我来说,睡个好觉已经成为一种最大的奢望。我因为失眠看过无数个凌晨四点的墨尔本,才知道原来这座城市醒得这么早。
推开路边一扇隐蔽的小门,走上电梯,酒吧就藏在电梯门后。电梯一开门,正对着的就是女调酒师工作的吧台。
这个酒吧就如同一座小型空中花园,被落地窗外高低不一的写字楼包围着,悬浮在城市里。随着夜色逐渐暗了下去,周围开始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酒吧里灯光昏暗,我从隔壁桌拿了小蜡烛过来,才能勉强看清菜单上的小字。
朋友喝着甜橙味的aperol spritz,开心地说老师夸他的色感好。我叉起一个鸡翅,问:比如?
他眼睛往旁边一撇,问我能从桌旁那面处于昏暗灯光中的白墙上能看到多少种颜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我就看到一种颜色啊,黄色的灯光呀,如果墙也算的话,就还有白色。
他说不是,你仔细看,其实有至少4种颜色,蓝色,绿色,白色,黄色,还带一点点紫。
我看不出来,他指着墙给我仔细分析了很久,最后我只是勉强看出了蓝色。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人在这个世界里能看到的颜色是不一样的,他感受到的世界是有那么多颜色的。
想起曾有朋友跟我分享她读过的一篇research paper,里面有个理论讲道:科学研究表明,人的视网膜本来天生就是长得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人和人看到同一个事物,通过视网膜映入大脑里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我已经很敏感了,比地震前四处窜动的小动物还要敏感,但也只是在情绪方面,而朋友在色彩方面远比我要更加细腻而敏感。
他对自己的色感很自信,可说起感情,眼神却显得很落寞,神情也有些黯然。
他的感情颇为曲折,付出真心,却换来远离,不知道是该放手还是该继续。我听完以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孩子也会如此脆弱,看起来很酷的人也会有柔软的一面。
无论是直是弯,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会在爱中备受折磨、感到困惑,也会在爱中得到治愈。在这一点上,普遍存在的人性真理打败了性别和性取向的不同。
无论外表看起来多酷,每个人实际上都十分脆弱而柔软,向往着爱与自由。
但是,人和人的同步是很难的。
大多数人是如此胆小——因为不想自尊心受到伤害,不想犯错,宁愿孤独也断然不愿意走出任何多一步。人们被城市中产化的小心翼翼和步步为营包围,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总是在各种算计和试探。虽然自我痛恨,可又无法剥除这层虚伪的皮肤。
而朋友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他如何受到伤害,都会勇敢地一直去追逐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任何杂质。就像Yves Klein张开双臂从屋顶一跃而下时的洒脱一样。

朋友相信这个世界会将自己温柔托住,爱成为了他人生的软着陆垫。
我曾经读到过一句话:“一个能够真正喜爱他人的人,自然会毫不怀疑地 相信他人也会喜爱自己。”
一个人太容易相信别人、太过善良是会被嘲笑傻,但没有真正喜爱过别人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别人对他的爱的,总会怀疑别人如同自己一样并非出自真心。
想起基努·李维斯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想活在一个认为善良是弱点的世界里(I don't want to be part of a world, where being kind is a weakness)。 善良不是弱点,是获得幸福的方法;虚伪伤害不了别人,伤害的是自己。
我那时才理解了他为什么喜欢Yves Klein的蓝色。
也是因为朋友,我才对Yves Klein的蓝色有了不同的理解,蓝色不只是忧郁的颜色,还是纯粹的颜色,还是浪漫的颜色。
Yves Klein的“克莱因蓝”(IKB)不只是大片的蓝色,铺满整个空间的蓝色,也是铺满整个空间的情绪。
克制而汹涌,单纯而强烈,浪漫而执着,附着在大片蓝色上的各种情绪扑面而来,准确捕捉到你浑身上下的所有过往和每个故事,击中你的每条神经和每个细胞。
像是从三米跳台上纵身跃入悲伤之海,“砰”的一声之后耳边是无数个氧气水泡在水流中破裂的声音,然后陷入无限黑暗和沉寂。
扑面而来的蓝色裹挟着一种过度饱和的情绪,让人们心底的记忆也突然不断翻涌起来。
Klein说过,“蓝色是天空,是水,是空气,是深度和无限,是自由和生命。蓝色是宇宙最本质的颜色。”
正如苏联宇航员加加林在月球轨道上拍摄的第一张地球全貌照片一样,地球是蓝色的,生命也是蓝色,一切的起源是水,而不是火。
人们通过Klein的作品一跃而入的是未知和虚空,不是爆炸和激情。
至此,我才理解,Klein的蓝不是悲伤之蓝,而是温柔的蓝,浪漫的蓝,忧郁的蓝,是一种很广阔很纯粹的爱。
之后我又无数次在书里见过Klein的名字,但最打动我、使我理解他的,是朋友对他的喜爱。
后来,朋友说假期里想努力创作。
他在寒假里,找了个男孩做模特。男孩走前拥抱时,在他脖子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还让他画慢点,这样他们可以多见几面。
本来朋友画画总是会使用蓝色系的颜料,而在这段关系突然飞涨的时期,开始用上了粉色系。
我隔着屏幕都可以感受到他讲这话时心里冒出的粉红色小泡泡。
他还说他最近在试着自己调配颜色,比如红色。
他有一副装裱好的抽象画,上面是一整片均匀平滑的红色,很像肉体的颜色。画面中间有一道看似随意用刷子抹了一道从左上角联通到右下角的白色刷痕,看起来很有速度感,像从某处喷射出来的流体物质,质地稠密。
我说我在看到这画的瞬间,就有了个奇怪的联想,他说就是他想要的,这幅画叫做“Yes. I am cumming”,把coming改成cumming。
他的谐音梗总是用得很妙,我不由得夸他简直是个取名天才。
他的作品大部分跟他的私人情感有关,每一个笔触都带有个人情绪,但也具有一种普遍性。
一次,我偶然间在美术馆看到了Francis Bacon的画,也是一个裸体男人的背影,他撩开一个纱帘,正迈开腿往后走去。
旁边的展签里写着:This male figure has a quiet, erotic intensity. 这也是朋友的画带给我的感受:安静而有张力,既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力量感和孤寂感。

这种带有情欲的力量感,只有男性画家才能画出来,就像是三岛由纪夫说的:只有男性才能欣赏男性的美。
回国前,我把大部分行李捐给了澳洲慈善机构,连最喜爱的餐具和标签都没拆的新衣服都捐掉了,但还是保留着他的这幅作品,连装裱时的画框都一起带了回来。
每次看到,都能给我莫大的勇气和力量,让我想起朋友每一次对爱的追逐,想起他感性的一面,想起他分享给我打动他的情诗,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相信爱,向往爱的。

有一次和朋友从一家位于地下室的法国餐厅走出来,天色已经很暗。
刚刚下完一场大雨,地面湿湿的,空气清新而冰冷,朋友说抽支烟再走。
我们大概是最后一拨客人,餐厅的waitress也沿着楼梯走了上来,她留着一头蓬松的波浪小卷,呈放射状刺入周围的空气中,看起来十分有嬉皮士气质,不过似乎因为劳累了一天,没什么元气,她神情略带疲惫地管我朋友要一支烟。
朋友大方地从裤兜里再次掏出烟盒,磕出里面最后一根烟,友好地说:“Lucky last~!”,我在旁边也笑了笑,觉得朋友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温柔而善良的人,会试图掩饰他emotional的一面,会在家里一个人调很多种颜料,会因为一个轻轻的吻和一句话而开心很久,会跟陌生人分享烟盒里最后一只香烟。
即使爱而不得也会温柔放手,即使屡受伤害也会再次迎接爱。
仿佛他就是Yves Klein的蓝色。浪漫、广阔而温柔。
希望所有相信爱的人都能得到爱,所有温柔的人都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你爱的蓝是哪一种蓝?你爱的人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