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黑
外婆走了。
农历正月初三上午九点多,多少年来跟爸妈一起去外婆外公家拜年的日子。 跟外婆有跟外婆有关的经历和回忆,
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而这份记忆,随着一件件例行后事,一场场偷偷哽咽,渐次苏醒。 外婆是大自然的儿女,几十年如一
日干重活闲不下来,比如为了准备烧锅灶用的柴火,可以一天爬两趟山拾松毛,比如一个人拎着一只钓竿一个桶,走好几公里羊肠小道,然后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坐着钓鱼
,比如日常打井水翻土种菜挑粪烧锅举铁锹…… 当然,还有酒。外婆爱酒,不吃饭都行,不能没酒。但也不是贪杯,每顿两小杯,小酌怡情就是。当然,如果节日里小辈高兴,给
她多添一杯,外婆也断不会严词拒绝的。 童年的我,最爱吃外婆腌的咸萝卜,又软又香,一大勺捞出来整块整块的那种,吃起来还带着纤维丝,入口即化,就一口能扒一大碗粥。 记忆似乎总是对夏天更敏感些。
一到晚饭点,外婆就抄起小板凳到门口,边吹着粥边问候路过的街坊老少。当然,一定是先抄起那只带椅背的红棕相间秀气十足的小木凳,那是我的“专座”,外婆自己的小凳呢,是最矮最小还四角不稳的那一把。嗯,也不碍事,外婆人瘦,也不挑。对了,还有那只名唤“莎莎”的丝毛犬,总是乖乖的
趴在外婆脚边,巴巴的等着被投食。我们吃着吃着,就把太阳吃没了,然后外婆就迈着小碎步,去院里打井水,哦,该洗澡了。 烧满四大壶热水,一家人就该轮流在院里井边洗澡了。我总是第一个洗,外婆帮忙搓背擦水。洗完擦上痱子粉花露水,一身清爽的钻进蚊帐,悠悠的等
着外公外婆洗完澡,好进入老少集体看天气预报时间。外婆不急不躁,外公不一样,总是着急忙慌问:天气预报放过了吗?放过了吗?所以当时新闻联播对我们仨的意义只有一个:确定天气预报还没播。天气预报播完,有时外公就直接去里屋睡了,有时会陪外婆我俩看会儿安徽卫视的电视剧,看到差不多晚上九十点钟,偷偷打了几个盹之后,外公终于撑不住了要去睡了,这时外婆我俩还意犹未尽,边讨论剧情边继续跟进第三集。 等当天的所有剧集结束,大概十二点钟的样子,我满意的告知外婆:可以睡了。外婆首先要陪我走到黑咕隆咚的粪桶所在地,撒尿,然后回来,我至今躺倒,外婆还得把蚊帐的边边角角压好,然后扯线,关灯,一手不忘摇着蒲扇,直到我睡着,或者她手酸。 睡到半夜,有10%的概率我会被蚊子吵醒,外婆一边摇蒲扇,一边四处瞅蚊子,忽然,啪的一下,蚊子落地,陈尸凉席。 那大概是童年里最逍遥的一段日子了。
更小的时候,记忆就不那么清晰了,只依稀记得在外公外婆家老房院子的石阶边踩水,一双鞋从里到外踩了个湿透,我hai在那咯咯笑。 念高中后,转学到县城里,功课多起来,就不常在外婆家一次性住很长时间了,寒暑假也被各种补课塞满。
外婆表达爱的方式,就变成了勾毛线鞋给我们穿。
我爸穿鞋费,就数他经脚
的外婆牌毛线鞋多。我呢,现在搁北京的那双毛线鞋就是外婆的手艺。
后来去外婆家,经常能在院角看到几双拖鞋底,有的针线勾到了一半,胡乱缠好,有的勾好了成品,被外婆塞在红色的塑料袋里,准备让我们临走前拎回家穿。 其实啊,爸妈每次去外婆家,就没空手回去过。外婆种的山芋、蔬菜、空心菜、黄心菜,后院的鸡蛋、老母鸡、老鹅…… 念大学后,回家的日子更短,外面的世界也逐渐迷离了双眼,年轻人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外婆的世界依然有很大一块为我保留着。外婆不太会用语言表达爱,但逢年过节回去探望,外婆一定紧紧捉住外孙女的手,或者在外孙女敬酒时,重复几句最朴实的祝福语。
外孙女渐行渐远,外婆的爱也日益深沉,但分量从没变过。
想起今天送外婆上山的返程途中,偶然瞥见池塘边一个独坐钓鱼翁的背景,瞬间泪眼模糊。我想,往后,坐上酒桌或许会想起外婆,看到那个紫红丝绒覆盖的沙发一角会想起外婆,吃到山芋会想起,穿起那双红紫相间的毛线拖鞋会想起外婆,看到院里那口井、那只猫、那只小板凳、门口那片菜地、池塘、畜棚、老家屋后山上的那块山芋园会想起……
我对不起外婆这份沉甸甸的成长陪伴与爱。自从上大学后,回来陪外婆的时间真的太少了。明明有整整六年,我都做了什么。
开始发现,原来到了今天,关于长大,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你已经疲于奔命到没有一丁点时间与最爱的长辈们好好相处,或者说,你根本没有这个念头,你期待蜜月,期待一人出国游,但你不会期待与陪自己长大的那些挚爱长辈们共处哪怕是一周,顶多塞个红包,带点过年礼。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的外婆,我要狠狠记住,怀念,以及继续前进。我要再努力一点点,凭能力去换取更多的自由时间给后面的家人。 还有啊,外婆是真的很喜欢外孙女自己找的这个男票,每次见到人都
要紧紧拉着手久久不放开,瞅着瞅着眉里眼里全是笑。男票的名字,后来也被写在了外婆的后辈名单里。 这年春节特地给外婆精挑细选的羽绒服,外婆再也不能穿了。这是给外婆准备的过年礼中,自己最得意的一件。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