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欣赏举隅》读书摘要和笔记(20200129)
文学创作造诣之高者,必其能以有形之文字描刻无形之情愫,情景相融,浓淡兼宜,无损无益,无过无不及;所谓“辞达”,且入于化工也。文学之欣赏亦以入化为极诣,就有形之文字紬绎其无形之情愫,彼我互糅,悲喜与共,无差无失,相若而相通;所谓“以意逆志”,入而与之俱化也。则知创作与欣赏,固一以贯之耳。创作在能“刻画入微”,而欣赏在能“体贴入微”也。
李易安《声声慢》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是十四字(指词首前三段话)之妙:妙在叠字,一也;妙在有层次,二也;妙在曲尽思妇之情,三也。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有未信其便去者,又用“觅觅”;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内也。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又继之以“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终之以“戚戚”也,则肠痛心碎,伏枕而泣矣。似此步步写来,自疑而信,由浅入深,何等层次,几多细腻!不然,将求叠字之巧,必贻堆砌之讥,一涉堆砌,则叠字不足云巧矣。故觅觅不可改在寻寻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且也,此等心情,唯女儿能有之;此等笔墨,唯女儿能出之。设使其征人为女,居者为男,吾知其破题儿便已确信伊人之不在迩也,当无寻寻觅觅之事,男儿之心粗故也。能词之士,多昂藏丈夫勉学莺莺燕燕者,故不能下如此之十四叠字耳。
词人岂肯有一字妄下得?品评之者讵宜将一字空放过?欣赏文学,舍精研更莫由也。研之精则悟之深,悟之深则味之永,味之永则神相契,神相契则意相通,意相通则诂之达矣。(注:诂的意思是用通行的话解释古汉语。)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九个字,其妙处可析而言之也。西风、黄花,重九日当前之景物也。帘卷而西风入,黄花见;居人憔悴久矣,西风拂面而愁益深,黄花照眼而人共瘦;信手拈来,写尽暮秋无限景,道尽深闺无限情,其妙一也。九个字中,帘、西风、人、黄花,已占却六个字矣;着一“卷”字,嵌一“比”字,而字字如贯珠,末后出一“瘦”字,缀之以夜光,其妙二也。“风”字,音之最洪者也,“瘦”字,音之最细者也;帘卷西风,以最洪之音纵之出,收到一瘦字,敛而为极细极小,戛然而止,其妙三也。吟诵咏歌此九字者,字字入目,字字出口,九个字耳,而其景无遗,其情脉脉,其明璨璨,其韵遏云,故使人不禁叫号跳跃,若渴鹿之奔泉也。此际而遽叩之以妙之所在,其谁不张口结舌乎?然而安坐可以为语矣,岂诗之果无达诂哉?
李易安原词之全阕云: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 精研与达诂”
至人皆蕴真情,蕴真情乃有至文,非矫饰可跻也。
其词调寄《卖花声》云:
袖薄那禁寒;羞与郎言。早拼卖却婿池田。辛苦天寒萝屋底,又遇荒年。
绣帖未成完,针线抛残。娇儿啼饭忒心酸。一盏瓦镫篱落外,废尽秋眠。
此自写农家岁歉之苦辛,词中亦未尝用“泪”字,然而“废尽秋眠”,知伊彻宵是泪也。似此者皆情真之作,遂成至文;转以视郑诗之“归来泪满巾”,其情与伪何如耶?
人之内发者曰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兴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以书愤,凝露白以相思;兴之所至,适逢其会,发为词章,便成佳构;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兴会已逝,不免辍翰而腐毫矣。
《闻官军收河北》诗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夫人感极则悲,悲定而后喜。忽闻大盗之平,喜唐室复见太平,顾视妻子,知免流离,故曰:“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从此有乐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须纵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归,以青春和暖之时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还乡。”言其道涂,则曰:“欲从巴峡穿巫峡”;言其所归,则曰:“便下襄阳到洛阳。”此盖曲尽一时之意,愜当众人之情,通畅而有条理,如辩士之语言也。所解析者甚是,此固写当时兴会之所之也。杜工部此诗,首二句用“忽”“初”二字,自然感极则悲,而几年兵凶乱结、琐尾流离之痛苦,久咽泪海于心,亦须凭此际一流泻也;涕泪“满”衣裳,泪岂少哉?岂止感极之悲,盖所蕴蓄者久矣。悲痛尽量宣泄之后,所余于心中者只是一片轻松疏快之情,如风驰电掣矣。此一时兴会之所至,失此时际,便无此等好诗也。李青莲《早发白帝城》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亦是成于长流夜郎,遇赦得还,放舟大江之顷,可与杜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比并以吟哦也。——“二 真情与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