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名根:张岱在价值虚无主义中的自我救赎
本文试图以康德对于艺术起源的“游戏说”,来解释明末文学家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一文中所表达出的“大梦将寤”却依然“名心难化”[1],依然要“一番梦呓”的内在动力。
一、张岱的自我期待:名心难化
张岱作为累世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从小接受了浓厚的艺术熏陶。在五十岁时遭遇“国破家亡”的惨祸,生活经历了大变革,于是自我醒悟:“…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五十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就是“一场梦”。
什么是梦?是虚幻,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2]”。恰如叔本华所说:“它(欲望)是一切斗争的出发点”[3]。五十年,追逐于声色犬马,抑或有零星半点的大志大勇,到头来,尽是虚幻。
既然大梦将醒,得知前半生是“梦一场”,那么后半场人生也就无需再度过,张岱想到了自杀。可是他自己说,没有自杀,理由一是“怕痛”,理由二是《石匮书》未成。甚至在文末提到卢生名心难化来自嘲。认为自己苟存于世,就是为了写下一些东西以传后世。对于自己的选择,他自己在文中的评价是:“叹”——叹自己一点顽固的“名心”。知道这样选择是不对的,但还是拗不过自己,只能感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既然已经看破人生是梦的张岱,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这一点顽固的“名心”?是根本没有看破,还是看破了然而格局境界上不去?从张岱的自传《陶庵梦忆序》中我们似乎能得出肯定的答案,但要细究起来,结合康德提出的“艺术游戏说”,我们见到的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张岱了——这样的选择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二、康德:艺术的创造性与合目的性
艺术,在康德看来,是“对自身愉快的”、“好像是只是游戏”[4]的活动,因此,艺术活动对人的身心有着积极的影响。“一切感觉的变化的自由的游戏(它们没有任何目的做根柢)使人快乐,因它促进着健康的感觉”,“它不需要有任何实际利益的意图安置在根柢之上”。由此,康德强调了艺术的无目的性。
而艺术之合目的性,需要将康德的“艺术具有创造性”观点,与叔本华“痛苦来自肯定生命意志”的伦理观,结合起来解释。康德认为,艺术与科学的主要区别在于,科学在于“发现世界”,而艺术在于“主体独创”,艺术的出发点就是主体,带有主体本身的色彩。
叔本华认为痛苦一方面来自于满足意志(即欲望)的艰难过程,太艰难的过程甚至导致意志无法满足。另一方面来自于意志满足后新意志产生,周而复始的空虚。正如有人说的,“如果可以,我愿将一生的射♂精次数集合在一起,享尽快乐之后死去。”快乐存在于对生命意志肯定的那一个瞬间,人的一生是追求快乐的一生,追求快乐,得到的只有一个一个瞬间的拼凑,其余的时间皆是痛苦。
艺术的无目的性,恰恰是生命意志的否定,又恰恰能带给主体最终的归宿——快乐,因此又说艺术是合目的的。
正是艺术的无目的之合目的性,使之成为破解价值虚无主义的一枚灵丹妙药。
三、从艺术游戏说看张岱的“名根”
张岱的“半生如梦论“即价值虚无主义,认为存在皆为虚空,万事万物都没有意义,所有的作为,所有的念头、欲望都逃不过一个“空”字,一个“无”字。按照这个逻辑他不应再坚持写作,坚持在只言片语中回忆往事的种种美好。但他反其道而行之。
表面上他的思想和行动矛盾了,让人看起来像这个人看透了,做不到。如果张岱的思想与行动真的已矛盾到这样的地步,那么除了心理层面人格分裂就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但矛盾在某些层面上是可以统一的。
如果按照康德的艺术游戏说,艺术是无目的之合目的,那么张岱在陷入价值虚无主义泥潭时,便选择了艺术来自救。
艺术不包含目的,否定了生命意志,却又能给人带来愉悦,这要比单纯的生命活动更符合当时张岱的认知。放在张岱身上,虽然明知一切皆是梦幻泡影,但不带有目的性的写作能使自己梦回当年,只言片语便可浮现一座安乐宫,使自己获得极大的满足。这种快乐譬如身边有泉,甘甜触手可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无痛苦可言。相比于自杀,艺术更纯粹,更高级,因为自杀行为本身依旧带着解脱的目的,依旧没有逃离虚空的束缚。
精书琴,好古玩,善诗文,花鸟鱼虫,亭台楼榭,饮食茶道,戏曲杂耍等等诸生诸相,刻意追求也许是镜花水月,但有则享之,无则念之而神游艺境,才是张岱执着于一点名心的内在动力。这不是看透做不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看得透,且选择了一条更好的路。
参考文献:
[1]张岱:《陶庵梦忆》,林邦钧注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2]《金刚经·心经》,赖永海,中华书局2019年版
[3]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段远鸿译,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版
[4]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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