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做好东道主
一
“来西湖旅游的都是穷人。”视频里的张晓伟对着镜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赵远剪到这句话时稍作停顿。去年和张晓伟第一次去西湖溜达的时候,他已经跟拍他一个多月了。视频里的张晓伟穿着一件紫蓝的polo衫,被汗水打湿的领口黏在脖子上,搭配了一条不合身的西裤,这种西裤经常在推销员或地产中介的身上见到,而事实上他的确是地产中介。
暂停的这一帧恰好捕捉到张晓伟滑稽的模样:鼻孔外翻,眼睛翻着白眼,作势要擦汗的手,也蜷缩成鸡爪形,活脱脱的像一个智障。赵远噗嗤一声在剪辑机房里笑了出来,按下空格键,素材继续播放,“住西湖边的那就不一样了,这附近的房子屌丝可买不起。”
赵远把字幕贴上去,这是他帮李导拍的纪录片,后期已经做到加字幕的阶段。无数次的剪辑让赵远濒临崩溃,无趣而杂碎的生活片段被浓缩到了90分钟里面,涂抹上一丝真实意味的戏剧冲突映照得当下更加难以置信。虽然成片他很满意,但是他却不得不思考起了“纪录片”的真实属性,片中的张晓伟说的这些危言耸听的话,都被赵远仔仔细细的找出来,和镜头一拼贴,洗魔术牌似的,显出了新的意思。以至于纪录片里的张晓伟和现实中的张晓伟,有很大的差距。纪录片里的张晓伟像个愉快的傻子,这是观众将要看到的,而现实中的张晓伟则要复杂得多,这只有赵远知道,或者说李导知道一部分。赵远不敢把成片给张晓伟看,如果说去年他们建立起来的“友谊”还仅存几分的话,那么这个纪录片基本上就能让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赵远出去抽了一根烟。学院大楼里空空如也,保安师傅都已经睡着了。早上,新入学的女孩子成群结队的来上课,一排白大腿像新鲜剥开的火腿肠,看到坐在剪辑教室最后一排的赵远,眼中混杂着崇拜嫌弃又害怕的神色。赵远只捕捉到了学妹们眼中的害怕,心想以后你们他妈的也会是我这副样子的。
赵远以前不抽烟,去年李导演和张晓伟不断地给他递烟,导致他现在烟瘾还有点大。他吮了一口烟,想起第一次见到李导真人的时候是在系主任的办公室。当时场景是这样的:赵远往系主任的办公室走去,想到立刻要见到国内纪录片界的名人,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他想着见到李导演该说的第一句话该是什么,还没选好开场白就来到办公室的门口。硬着头皮进去,发现小小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系主任站在窗边抽烟,正在和李导演交谈着什么。赵远只能看到李导演的背影,身材高大匀称,被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包裹着,后颈晒得黝黑,似乎是经常外出拍摄的结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浪导演。
“要是没有地震的话,我那片子可成不了。”李浪对导师说着,熟练的呷了一口烟,然后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弹烟灰的样子和他一周后,在放映会上呈现出来的圣洁模样略有出入。系主任看到赵远进来,看了他一眼,但显然李导演沉静在自己的表述中,并没有在意到赵远的到来。
李浪还是继续讲述着自己拍摄纪录片的过程:“这个选题其实很一般,老刘这个人物有趣归有趣,但其实也没啥新意的呀。都不准备继续拍下去的,这不恰好来了个地震,你说我运气好不好!”
系主任连忙点头:“嗯,格局立马就不一样了。”系主任终于望了赵远一眼,像是伺机要向李浪介绍他。但是还没等他起话头,就被李导演截了过去。
“本来国内这种表现底层生存状态的片子就多,地震这么大个灾难,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废墟,拍出来多好看。你再想啊,救灾的队伍来来去去,能抓到好多有意识形态的东西。可惜没有拍到些实在的冲突,不然扔鹿特丹的电影节上,随随便便拿个奖。”李导演音量逐渐变大,赵远看着他刚刚还很安静的背影开始细微的扭动起来,接下来似乎要投入到自我吹嘘的环节当中。
赵远继续被晾在一边,眼前的两个成年人继续讨论着李浪最近那部叫做《老刘》的颇受好评的片子。赵远对于成年人的世界其实是相当敬畏的,虽然他过了好多年才知道,成年人虽然总是以一副棒喝姿态地来教训赵远这个年纪的小孩——往往认为这种处在学校和社会边缘的小孩最值得教育——但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不过此时此刻的赵远还是对于成年人的世界充满敬畏,尤其是李浪导演这样的成年人,他们老道的样子,无论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两把刷子,赵远都本能的觉得厉害,但是他并不全盘接受所有的想法。
“人生就是苦难。”系主任之前在工作室的会上这么说,当时办公室里坐着新来的学弟学妹,系主任以看大师兄的眼神盯得赵远直发毛。从他进入系主任的这个工作室以来,系主任就不时地给他灌输苦难哲学,好像提前告诉他人生的苦厄赵远就会对未来有所准备似的,其实只不过是中年危机的牢骚,用循循善诱的方式讲出来,会显得体面一些。赵远对导师的言论保持敬畏,但他心里却并不相信,当初因为兴趣选择这个专业,他就全身心地将他初来乍到的不适处境修饰成一座充满挑战与愉悦的花园,尤其是同班同学拍猫猫狗狗交差的纪录片课上,他坚持每周坐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市区拍打工仔,最后成片至少在学校里反响不错。但是用李导的话说,这个片子只拍到了些散落在地上的珠子,他终究没有能力将其穿成一串漂亮的珍珠链,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有了愿景之后的人总归不那么悲观。赵远并不相信苦难,就像他单纯的相信纪录片的纯洁性一样。但是他自认为比同班同学更清醒的态度是,要追求这种艺术的纯洁性,必然要面对操作方式的不纯洁。这是他拍第一个纪录片的心得,在与被拍摄者对象沟通的过程中,带着目的去试探、寻问、搞关系,沟通过程中的迟疑让赵远第一个作品显得生涩,其实拍纪录片的时候,导演在镜头背后演得更多。
于是当赵远看李浪导演在讨论创作的时候世俗的态度,或者说与艺术的神圣毫无关系的时刻,赵远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看法。也让自己对即将给李浪导演拍片这件事情充满期待,为此自己可以立刻就表演出一副愚蠢甚至卑躬屈膝的模样。系主任教育他以后出去见到业内人士要谦虚谨慎,逢人要叫一声“老师”,赵远对这种既安全又方便的处世态度表示认同,而学弟学妹则私下对于这种市侩的态度不以为然,赵远却由此洞见他们拉不下脸来似乎是因为创作目的不纯粹。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瞧不起这帮人。
“赵远,这位是李浪导演。”系主任终于在李导滔滔不绝的阐述中插进去了一句话,李浪导演转过头来看着赵远,而赵远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系主任又叫了他一次。
“哦哦,李导演你好你好!”赵远连忙点头哈腰,“我很喜欢您的作品!”
赵远说出这话的时候,才觉得似乎态度显得太油,反而不知道怎么继续,李导眯着眼睛,好像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小孩儿是我纪录片课上的,是个好苗子。”系主任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李导转过身子面向赵远:“你都拍过这么片子?”
“恩……去年在拍了个关于打工仔的纪录片,但是最后成片效果不好……”赵远不自信的样子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
“想来帮我拍片吗,我正好要去杭州拍一个片子。”
“好好好!”赵远迅速地回答,但同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敏捷,像一个停不下来的俯冲,让自己中奖般的兴奋过快的流溢了出来。
“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李导像得到了验证似得,呷了一口烟,系主任在一旁的笑脸加重了赵远的窘迫,但这窘迫转瞬即逝,他反而觉得这是成年人的高明之处,当然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本身也挺高明的。
李导演继续和系主任吹着牛逼。赵远默默地退出办公室,走在学院那条幽深的走廊里觉得浑身舒畅,虽然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但是总归达到了目的。他要去杭州拍纪录片了,这个机会将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参与的纪录片,让人忍不住对自己进入行业通道并勇攀高峰摘得桂冠的全过程,进行过于乐观的想入非非。
二
赵远有时候和偶遇的文艺青年聊天,和中国大多数一开始很美好的词汇一样,文艺这两个字像放久了的酸奶,几天之后就只有酸臭不带鲜甜。有时候他真心实意的夸赞那些至少是表面上不愿流俗的朋友为文艺青年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你夸他是“公知”一样难受,所以在赵远眼中,“文艺青年”大概是迫不得已带有揶揄意味的,尤其当两个文艺青年相遇的时候,如同华山论剑一般的抛出代表自己品味的标签:书籍、音乐、电影、绘画,他有一次参加某些同城活动,两个衣服垮成一坨的男女在讨论中古英语的语法,看似笑盈盈地在攀谈,其实暗地里已经刀光剑影地比划了好一番了。
纪录片的观影活动不多,放的片子就像古着店里的孤品,错过了就再也没有,独立纪录片尤其爱聚焦一些边缘人物,因为受众的稀有,逃过了审查的魔障,显出粗粝的意味。有些时候越是禁言越是想说,有些纪录片导演可以追求这种越界,往往最后沦为某种不太高明的行为艺术。纪录片导演很多并非科班出身,拍出来的东西不专业但有种所谓的真实,于是在纪录片放映会,总是能看到些衣着随意得体,富有鉴赏力又等待流泪的眼睛。在赵远看来,那种通过影像的导演和观众进行的私密互动,总是暗藏着许多慈悲似的。
而李浪导演毕竟是科班出身,大学的时候排过先锋话剧,听说还写过诗,于是拍出来的片子制作水平好于大多数的同行,而尖锐粗粝的程度丝毫不输给某些草根导演。难得是他同样懂得不要滥情,于是李浪导演在小圈子里颇有名气就不奇怪了。
在李浪见过赵远的第二天,赵远去观摩了李浪《老刘》的放映会。当时系主任坐在前排,手托着下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严肃的哲学命题。所有观众都凝神观看,见证着片中人物的跌宕人生:老刘这个四川的无业游民,有种癫狂的喜感,精神似乎有点问题,干任何事情都显得好笑,观众也被老刘逗得一直发笑。故事继续发展,老刘遇到了地震,打杂的工地变成废墟,志愿者和解放军来了又去。老刘的困境被涂抹上了一丝残酷的味道,掺杂着血泪的幽默往往最打动人,赵远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子在悄悄的抹眼泪。
片子放映结束,室内亮起灯来,观众们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迟疑了一会儿才鼓起掌来。赵远观察周围的观众,多数是学生模样、也有些留着长发的文艺青年、带着细细镜框的老年人。随后上来一个傻乎乎的主持,开了些并不好笑的玩笑,观众配合着干笑两声,直到李浪导演上台,身边的文艺青年才开始掏出手机拍照。
如果说赵远在系主任办公室见到的李浪像个市侩的话,那么现在在台上回答观众问题的李浪则像个圣徒。但你却不能说李浪圣徒的一面是表演出来的,他的真诚、坦率以及闪闪发光的眼睛都是那么的不容置疑,好像他所从事的是最为伟大的事业。
“难道我们看不到的生活就应该被忽视吗?”李浪导演问观众,像是布道的牧师在循循善诱,声音回荡在不算宽敞的教堂,好像有一种神性。他的确是真实的关心底层,并且对所有被侮辱与损害的人报以最大的同情。这不是某种自我感动的人道主义,赵远觉得这是准确的悲悯。回想起前一天在系主任办公室见到李导熟稔又老道地谈起创作细节的模样,分明和此刻这个圣人般的形象毫无关联,赵远再次觉得拍摄纪录片就像古时候的清官,为达善意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台上的李导在熠熠发光,所有的观众屏息凝神,仿佛一同进入了一场宗教似的催眠。赵远也不经意地点头,信心满满地望着李导。他虔诚陶醉的样子如果是旁人一定觉得好笑,因为这张脸的主人,并不知道未来某些残酷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但此时此刻,赵远沐浴在李导的圣光中,背后的光圈里夹杂着李导的作品,如海浪一般将李导托起来,构成一个丰满又具体的成功纪录片导演的形象。我们在年少的时候都喜欢去听名人的演讲,因为台上站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二十年后的自己,每个人都把未来成功的自己投到台上的光芒中去,导致台上都快要挤不下了。何况是赵远看到的,那种作品加身的魔力,纪录片基因中的高格调和悲悯,含含糊糊的混杂着“社会责任感”、“生存状态”、“行进中的中国”等等宏大叙事的词汇,在赵远的脑神经上疾驰而去,赵远还没看清楚,只能回神审视台上侃侃而谈的李导,和台下无名小卒的自己。他并不关心观众问的那些问题,因为通常放映会的提问环节,观众真的很想知道什么吗?其实都带着一丝表演意味。当李导娴熟的回答着这些问题,用一些四两拨千斤的俏皮话逗得台下哄堂大笑的时候,赵远更加渴望成为李导那样的人。
三
李导带着赵远在出现在张晓伟的出租房里的时候,李浪好像换了一副面孔,市侩和圣徒的脸孔都收了起来,但又好像同时藏着几幅新面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从随身挎包里掏出来。他们可以是兄长、哥们儿、小道消息传播者或者陌生的倾听者。这些不断变换的脸孔让李导看起来都在照顾张晓伟的情绪,实际上恰恰相反,张晓伟沿着李导画好的情绪轨迹上蹿下跳,好像耍猴一样,张晓伟讲出了所有优秀纪录片希望能够捕捉和记录的语言,他们是那么危言耸听又闪闪发光。
G20峰会快要召开了,虽然张晓伟所住的农民房是严查的重点,但是靠近公路的一旁还是粘贴着些宣传标语:“办好G20,做好东道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区呢,或者说只能算是城中村,从名字“联庄”就能听出些此地的前世今生。这个联庄和我国大多数高速发展城市中的李庄刘庄张庄胜利庄都一样,同样的脏乱差,同样占据着新兴开发区的好地段。吊诡的一幕常常是从逼仄潮湿,不时有散播病菌的老鼠跑过的小巷抬头看去,城市文明的星火便从夹缝似的天空中透露出来:闪光的摩天楼,都市文明的浪潮声,都一并倾泻而下,被一根根随机又老旧的电线切断。但是那里流淌着普遍的生活,有离家几百公里还未生根或者永远无法生根的愿望,也有男女之间大约相同的恨意或情欲,有即将故去的老人、刻薄的房东、廉价的流莺,等等等等,好像是一个不太体面的聚落,但是与高档小区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与不久之后即将召开的二十国峰会也没有什么不同,为了拍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作品,李导大可以杜撰这里发生过的一起凶杀案,这样似乎能让联庄涂上一丝都市奇情的味道,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联庄什么都有。”张晓伟走在前面,李导和赵远跟在后面。张晓伟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开始介绍,显然他对这里非常的熟悉,李导叫赵远赶快拿出机器,赵远笨拙的扛起摄像机,开始拍前方自顾自做导游的张晓伟。
李导拍了一下赵远的后脑勺:“你这狗头,到前面去拍,背影有啥好拍的。”
赵远连忙听话的跑到前面,一边后退一边捕捉张晓伟,像是狗仔在抓拍明星一般。让赵远意外的是,这条小巷的居民并没有对赵远产生太大的兴趣,只是递给他一个麻木羞怯的眼神,便匆匆擦肩而过了,反倒是张晓伟滔滔不绝的神情,让赵远觉得印象深刻,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恰好将他身上的缺点掩盖了。
张晓伟兴奋的给李导介绍着周围的一切,显然他不是第一次介绍。李导好像在认真的听着,不时给出一两句附和,不显得多余也不显得刻意。联庄确实什么都有:餐馆、理发店、超市、洗衣房、网吧……只是与滨江区新建的高档楼盘相比,差了不只一个档次。据张晓伟说,在小巷深处还有些极为隐蔽的按摩房,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洗头妹,衣着暴露的靠在门口,李导调侃似的问张晓伟有没有去光顾过,张晓伟笑呵呵的否认,并带着偏见地指出,那里是性病的传染源。
张晓伟居住的地方是个典型的农村小别墅,推开铁门是个不大的院子,里面散落着租客的电瓶车和自行车,一楼和二楼是房东自住,上面两层被精明的浙江人隔成了十多间,于是三楼和四楼就像复杂的蜂巢一般,住着些文凭出身工资以及长相都很平凡的年轻人。而房东自住的区域有着农村别墅一贯的特色,构造宽敞但用料粗糙,老式的家具混合过时的装修。但与真正村里的农民房不同,这些城中村房屋的所有者,脸上都飘荡着一种拆迁户式的冷艳,这种冷艳混杂着一种骄傲感,相比起早贪黑的租客,他们靠租金就可以衣食无忧,而拆迁之后他们会更加有钱。
房东是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头老太,每当有太阳的时候,他们才打开大门,露出大厅中央靠着财神摆放的贡品,老太太总是抱着女儿女婿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大厅里一边哄孩子,一遍自顾自地原地打转。而老头总是坐在桌子旁边,带着一副比热水瓶盖子还厚的老花镜,颤颤巍巍地掏出各种各样的票据,沾一下口水,自顾自的研究着每一笔资金流向。阳光有时候照射进来,老头低头在一个破本子上记录着每一个租客的信息和租金,反光的桌面映得他金光闪闪,像一个退休的财政部长。
赵远跟着张晓伟走进院子的时候,习惯性的向房东老太打了个招呼。老太婆看了他一眼,赵远不知道自己洋溢着学生的阳光和愚蠢,而早年务农的老太太对于这种规格的礼貌显然是不太习惯,抬起头来偷看似地瞟了赵远一眼,又赶快看回怀里孙子,那个婴儿有一张白胖却并不可爱的脸。张晓伟带着李导和赵远匆匆上楼。为了不打扰房东的生活,一个铁皮盖住的楼梯通道修在建筑的一侧,像是一个瘤子。
张晓伟带着李导和赵远穿过幽暗的楼梯间,然后在迷宫似迂回的通道里绕了好几个弯,才来到“蜂巢”里属于张晓伟的隔断间。
狭窄的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床,依偎着一扇同样摇摇欲坠的小窗。人只能从床前面的间隙挤过去,然后意外的发现这间指甲盖大的房间竟然还是带厕所的。墙上的瓷砖歪歪斜斜拼凑的并不整齐,零星残留着上个租客留下的蝴蝶不干胶,赵远猜想之前的租客可能是个女孩子,而张晓伟也丝毫没有装扮这间陋室的欲望,角落堆着几个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外卖饭盒,衣服杂乱的长在床边的板凳上。赵远发现床下露出一只臭袜子,也许是为了迎接采访的缘故,张晓伟临时塞到床底下去的,被一层窗户纸覆盖的小桌上摆着几本新的像没翻过的书,是《自制力:不做性格的奴隶》《销售圣经》这类。
李浪示意赵远架好机器,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张晓伟的住处了。虽然赵远出生在一个小城,但这样的居住环境展示给外人看,足够让赵远觉得脸红,而张晓伟并没有显得尴尬或局促,甚至能从他脸上读出一种莫名的自豪。
赵远笨手笨脚的架好机器的几分钟里,李导除了向他皱了个眉头,还做了很多事情,比如魔术般的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一个镜头拍不到的位置坐下,然后熟练的递了一只烟给张晓伟,亲热的模样宛如社会大哥面对好兄弟。顺便站起来巡视了一番赵远摄像机上的监视器,“构图构图!”,接着把镜头推了个近景到张晓伟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
然后李浪坐下,示意赵远开始录像,他一转头,像是和张晓伟共同走上舞台,开始上演一幕共谋的舞台剧。
“最近业绩不太好吧?”李导笑盈盈的望着张晓伟,眼睛眯成一条缝。
张晓伟显得有一丝尴尬:“确实不好,没卖出几套。”
“哈哈,没关系,肯定马上会有一波行情的。”
“恩,这不马上要开峰会了吗,很多房东都捏在手上观望。”
“那买家怎么也不出手。”
“行情嘛,都这样,跌的时候没人敢动,涨的时候,争先恐后。”
赵远聚精会神地看着监视器,虽然看不到李导的表情,但赵远却在李导问出下面这个问题的时候,脑补出他脸上黠慧的表情。
“上次那对夫妇还在买房子吗?”
赵远并不知道“上次那对夫妇”的身份,虽然不久他就见到了这对夫妻。而此刻这个点好像触到了张晓伟的敏感带,立刻开始涛涛不觉的倒起苦水来。
“可不是吗!哎哟,没见过这么麻烦的,我带他们看了好多套了,一会儿说户型差,一会儿说装修烂,我真是冤大头。和去菜市场讨价还价一样,上个月我告诉他们,有个客户要出国,他们之前看中的一套诚心要卖,价格已经压到最低了,结果非要叫房东少五千块。你想想看,60平的房子,算上贷款要出一百多万呢,房东已经比市面上便宜十万了,老是计较这点小钱,房东到后来都烦我了,咬死了一个价格,不然不卖……”
“他们可能手头比较紧?”
“李哥你说,我们小老百姓买房子,哪个手头不紧?但是你总要先告诉我你想买啥价位的是吧,不要老是让我免费带你去看,看完又挑毛病。这不是浪费大家时间吗……”
“难道房价还会再涨吗?”李导问这个反问句的时候显得很随意,但是他来之前就和赵远提过,这其实是一个核心问题。纪录片人物对时事发表的意见,无论深刻还是浅薄,观众自然会去解读背后所指涉的意义。李导还教给赵远一招,一旦最终事实与主人公的预测相悖,你就可以将同样的问题再问一遍,新的意思又会出来的。
当时听到李导的见解后,赵远深感佩服,对于纪录片的观念似乎得到了更新似的。虽然后来房市并没有奇迹般的崩溃,不然如同李浪所说,如果拍着拍着楼市就崩了,那着个片子基本上就是神作了。所以后来赵远也没有再问这个问题的机会,而当时张晓伟几乎立刻就答了这个问题,像是拿到了一道送分题。
“当然还会涨!”张晓伟说出这话的时候情绪忽然激动,“我给你说啊李哥,虽然我才干这行没多久。但是我告诉你,G20一开,房价必然大涨,翻一番都有可能。你看这几年杭州发展得好不好?一线城市房价太高了,杭州山清水秀还没雾霾,还有阿里巴巴网易这种互联网行业,你说人会不会来?G20一宣传,投资客一来,你说涨不涨价?再加上政策扶持……我给你说,浙江有钱人都来杭州买房子的,反而不会去上海。”
赵远觉得他的话特别有煽动力,如果自己是买家,早就被说动了。而李导演一改往日的雄辩才能和滔滔不绝,反而皮笑肉不笑的望着张晓伟,眼里几乎只剩下真诚。他告诉赵远千万不要频繁的打断被拍摄者,不然到时候不好剪辑,也容易扰乱被访者的逻辑,问问题的时候,无论是诱导或是激将,根本目的就是让被访者不断的吐露信息,而得到足够多的素材。剪辑阶段就像修剪盆栽,挑挑拣拣之后,基本说的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可是最近不是出台了限购政策吗。”李导在合适的地方打断了张晓伟。
“限购怕什么,我给你说,治标不治本。”张晓伟像个培训师,“政策压一段时间,只要房市稍微冷下来哦,政策再一放开,我和你打赌,立刻暴涨!手头房子翻一番都可能!”
“那具体有什么限购政策啊?”李导这话显然是给张晓伟留口子。
“限购啊现在还是比较宽松的,11年那会儿有一波限购。14年又取消了。现在买房照样送户口。只是有多套房的本地人不能再买了。所以啊,现在正是买房的好时机,很多客户还在观望观望。再观望下去,到时候错过了又在那里后悔,等房价上去了,啧啧,后悔就来不及了!看好早下手,行情不等人……”
李导适时的的打断了张晓伟职业病似的发言:“那你准备买吗?”
“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张晓伟被李导这个问题吸引,一瞬间露出憨厚的微笑:“不然我住这里干嘛!”
赵远从镜头中捕捉到了张晓伟脸上莫名愉悦感的由来——这种自信来源于某种反差——张晓伟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简言之他的理想和能力是不应该住在联庄这种地方的。张晓伟看了一眼镜头,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优越感,如同一个韬光养晦的隐士,蓄势待发到一定时间,随时就可以出山了一般。
李导转过头来,向赵远确认是否抓到刚才那个瞬间,在得到赵远肯定的眼神后,李导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让赵远充分体会到了拍摄纪录片的快感。
“努力到啥程度了呀?”李导补了一句。
“凑首付还有点难度,所以我是想多做出点业绩,到时候找朋友再借一点。”张晓伟这么说道。 “这么难,干嘛一定要有套房子啊?”
“有房子才讨得到老婆啊,我以前老家处的一对象,就是嫌我没房子。不然我怎么现在还没结婚啊,不结婚怎么传宗接代,怎么给我爹妈交代?我也不是不愿意在老家盖房子,但是农村的房子你知道的,看起来大,大有什么用,永远是农村人,我老家那块儿又不像联庄,拆迁等下辈子吧。在杭州有一套就不一样了,说话底气都不一样……”
张晓伟说这番话的时候陷入了一种对于未来的期许当中,不过人生真的都能得如愿以偿的话,纪录片会拍得多么无聊啊。
似乎今天李导满载而归,赵远也没拍出什么岔子。张晓伟再一次聊到了自己河南老家的事情,虽然李导上一次就拍过了。后来他对赵远解释说,是为了让他了解这个人物。纪录片的人物和好的影视角色一样,有前史有过去,过去的一切塑造了他现在的性格,电影编剧揣摩并创造高于生活的人物,而纪录片导演则就地取材,道理都一样,只是纪录片看起来像是没有粉饰过一般。
四
初夏来临之际,大街上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已经开始穿上了短袖短裤,赵远右手提着摄像机,左手背着和他差不多高的三脚架,自己觉得颇有一副专业的派头,实际在外人看来却有几分可怜。
赵远如约来到“滨盛兰庭”,这和中国大多数小区一样,都有一个极力显出华丽的名字,中国的商品房文案似乎都患了“假欧式癌”,莱茵河塞纳河巴黎伦敦,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华大地上遍地花开。赵远观察这个小区的成色,大概是十多年前的小区,没有八九十年代福利房的破烂,当然也比不上新建的楼盘,无论是地段质量和价格都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房门打开,里面露出张晓伟那双溜圆的眼睛,机灵地转悠着。这张普通的脸顶着一个整齐的偏分,过量的发胶显出匆忙的样子,他身上穿着西装,下面是那条不合身的西裤。
张晓伟看到赵远,嘴就立刻像拉链一样裂开,仿佛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朋友。
“快进来。”张晓伟把门拉开,赵远扛着机器挤进去。这是一间装修颇简陋的公寓,破旧的木地板边缘翻着皮,客厅被房东隔出一间,于是进门的这个甬道,显得更加拥挤,赵远背上的脚架擦到隔板上,发出刺啦的声响,他才察觉到墙上脏兮兮的痕迹。走过这个洞穴,前面并没有豁然开朗,一对夫妇模样的人站在卧室门口,这对夫妇就是张晓伟上次提到的那对。男人将半个身子插入卧室门打量,而女人则用双手环抱着一对干瘪的胸部,显得很紧张的样子。
张晓伟压低声音:“我提前给他们说过了,你放心的拍。”
赵远松了一口气,虽然之前有点拍片的经历,但是每次去现场和陌生人打交道,都难以抑制的心虚。那个女人转过身来,赵远才看清楚她的脸,眼窝深陷似乎是睡眠不足,紧张地打量着赵远。
张晓伟直接越过那个女的,对半截身子还在卧室里窥探的男人说到:“这个小兄弟来拍一下我卖房子哈,你们继续看,不打紧。”
那男人回头看了赵远一眼,这时赵远正拿出他的摄像机,连忙回了一个笑容,那男的也本能的回了一个憨厚的笑脸:“这个有什么好拍的?”
“拍作业,拍作业,呵呵呵。”赵远继续维持着嘴部的弧线,看了眼这个男的,只注意到他凸出的肚腩,和提早往上移动的发际线。
那男人本来想发表些什么意见,但是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又转身回到卧室继续打量。倒是那个眼窝深陷的女人,警觉地观察着赵远,从赵远把脚架支撑好,架上机器,再调整好水平线到打开机器,她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赵远,盯得他直发毛。
赵远低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慌忙推了个特写到她脸上。在摄像机监视器里,他发现这个女人实际年纪应当只有二十七八,只是那双挂着黑眼圈的眼睛,混合着蔓延的细纹,有点早衰的迹象。那个女人仿佛感受到赵远镜头的窥探,慌忙避开镜头,也把半个身体探到卧室里面去了。
“好地段,学区房,现在杭州买房送户口的。”张晓伟跟着夫妇俩也蹿进了卧室,赵远发现镜头空了,连忙拽起机器跟着进去。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头:“我们现在不考虑户口。”
“将来孩子要上学,落户还是得考虑不是?”
“暂时也没有要孩子的打算。”那女的似乎也不太自在,走了几步躲到赵远镜头的后面。
“姐,您看啊,没有孩子,肯定也考虑升值的不是。这旁边就杭二中,是杭州一等一的好学校了。到时候无论是租出去,还是卖都不成问题的。”张晓伟连忙补充到。“而且这周围还有很多大学……”
“我们不考虑保值,主要是自住。”那女的冷冷的说,赵远连忙走到卧室里一角,装作不经意的将镜头扫过来,可惜女人的这句话也没有抓到。
张晓伟显得有一丝尴尬:“自住也很好啊,周围配套很齐全的,出去就是农贸市场……”
喀嚓一声,那男人稍一用力,把一片窗帘给扯了下来。赵远连忙把镜头摇过去,不出意外也没有抓到这个动作。白花花的光透进来,赵远才发现自己调的是手动档,整个镜头曝光过度,男人和张晓伟都淹没在一片“圣光”中,赵远手忙脚乱地调节着机器。拍纪录片的现场就如同习武,明明手舞足蹈却还要显得气定神闲,而赵远还在总是破功的阶段。
“这个装修还说用了十万?”赵远只听到那女人撂了这么一句,等镜头里的光线恢复正常的时候,那对夫妇和张晓伟早就走了出去。赵远顾不得头上的汗水,赶忙扛起机器追到厨房。
那女人在厨房里敲敲打打,用手摸了一把灶台,那灶台看起来铺着一层厚厚的油渍,之前的租客并没有打扫。
那女人眉头微蹙,一副嫌弃的样子:“这种地方也住得下去。”
张晓伟只好尴尬的陪笑:“确实这个房东有好几套房子,这个房子也只是拿来出租的。”
“啧,还好几套。”那男人也学着女人的语气补充了一句,但是他嫌弃的语气倒像是装出来的,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生涩的语气,连忙狗尾续貂的补充了一句,“杭州人还真是有钱。”
或许是这句话不小心流溢出了一丝穷酸的味道,或者说因为没有按照剧本来演:那女人白了他一眼,男人便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一瞬间变得低眉顺眼起来。
这一切赵远都没有捕捉到,却被张晓伟抓住了,于是他慌忙打着圆场:“要不我们去看看另外一个东边套。”
“好啊……”那男人刚想回话,却被那女人扯了下衣服。
“不用了,我觉得这房子一般,装修我看也是出租房的简装,买来也得敲掉重新做,你之前给我们说的精装,可是这个装修,也不能加分的呀。我们诚心要买,希望房东也诚心一点,你们中介吹得再天花乱坠,这个房子好不好我们还是见得出来的,反正我个人也不是很喜欢这个房子。”那女忽然发射出连珠炮似的一段话,好像事先憋了一宿的演讲稿。
那男人连忙帮腔:“是的,值不了这个价格!”
这话好像帮了倒忙,那女人还来不及制止,就被张晓伟抢了话:“那您觉得多少钱合适?”
张晓伟的这句话一改之前的温和,像是法官最后宣判的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威严,仿佛掐住了他们的要害。那个女人躲开了张晓伟的眼神,撵了一点柜子上的灰尘,脸上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这表情像是在给她打掩护,那女人不敢看张晓伟,声音里却有一丝紧张:“再说吧。”
那男人想说点什么,却被女人扯了下男人款式老套的卫衣,想制止他继续丢人现眼。 “行,那我看到合适的再和你们联系。”赵远还哆哆嗦嗦的想拍点空镜,却被张晓伟招呼走了。
这套房子看得不太顺心,那对夫妇仿佛是带着莫大的怨气,以至于赵远感觉镜头里都吸满了压抑的气氛。后来赵远才知道男的姓刘,女的姓王,他们还没结婚。
五
凌晨四点的宾馆,卖淫女和传销组织都已经睡了,只有赵远和李导还醒着,这个男男的会面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意味,李导演的房间也不同于惯常“导演的房间”所附带的刻板印象,虽然观众们一向喜欢畸恋与奇情,但如实的情况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他们只是在李导房间里看素材。
毫无意外赵远拍了一堆在李导眼里恐怕和屎差不多的素材,于是赵远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过于无能了,还是李导太过于寂寞,一旦某人以老师自居,仿佛就开启了好为人师的阀门,滔滔不绝中发泄式的批评混着真才实学,赵远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凝神摘出精华。
“人物的头上长线是大忌!你大学没学过吗?”李导气急败坏的样子,让赵远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没……没学过。”赵远张口就后悔了。
李导猛吸了一口烟:“常识需要学吗?!”
李导继续浏览着赵远的素材,每点开一下就是一个新的毛病:构图、过曝、剧烈抖动……好像赵远自己也和视频一样残次,每一帧都让他提心吊胆,结果他的煎熬还没有持续几分钟,李导就把电脑“啪”的扣上了。
“行了,别看了,都不能用。”李导语气里含着不屑,“该抓的都没抓到,问题倒是一大堆。”
赵远战战兢兢的请示:“李导,您看这一段儿呢”然后把手伸到鼠标上,像犯错的小学生似的,点开一段素材——
张晓伟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嘴里叼着一根香烟,镜头是不和谐的仰拍,显然是赵远不敢直勾勾的拿镜头杵到张晓伟的面前,对于这样的镜头李导脸上明显荡过一丝不耐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看下去。
“他们买不起的。”张晓伟脸上的不屑几乎和李浪一模一样,“房子的毛病挑一堆,主要还是兜里没这个。”张晓伟向着镜头做出一个撵钞票的动作。
“没啥?”画外音传来赵远假模假样的询问,这是他现有水平能理解的诱导式提问,虽然笨拙但是有效。
“票子啊!”张晓伟吸了一口烟:“这两口子你看那样子,像是有钱的吗。没钱才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以为我这样就能和房东谈下来。”
“那你会和房东谈吗?”
“谈屁谈,房东又不傻。还好这个房东平时都在外地,对这一片价格也不熟悉。”
“那你不帮他卖高一点?”
“小兄弟,房东想往高卖,买家想往低谈,我们哪一方都不靠,中介主要是促成交易,又不是哄抬价格。”张晓伟一副教育年轻人的口气,其实他和赵远岁数差不多。
赵远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有点愚蠢,连忙岔开话题:“你们工作平时压力大吧?”
这个宽泛的问题让李导瘪了瘪嘴,果然视频里的赵远也回答得很冷淡的样子:“恩,大的。”
“好了,不用看了。”李导让赵远把视频关掉。赵远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李导,生怕他继续摧毁自己的自尊心。
“比之前的素材好点,但还是很糟。”对于这样严苛的评论,赵远却只听进去了前半段,好在自己的心理建设水平很好,对于成年专业人士的盲目崇拜,让赵远把自己自动放低了半截。
李导面孔有了些微的缓和,赵远都捕捉到了,这种能力也是除兴趣外,建立自己干这行的自信的重大原因。
“你怕什么呢,这么大个摄像机你藏不了的。你看你这个仰拍的镜头有多丑,下次直接举起来对着他脸就可以了……恩,还有,你问的问题都很愚蠢,没有问到点子上。你和他对话的时候啊,不要装嫩,装嫩是没用的,你以为你装傻可以套话,其实你看起来越傻,人家也会降低智商来和你对话,明白吗?”
“明白明白!”李导这番话很有启发性,赵远点头点得想招财猫一样。
这种崇拜不掺杂着谄媚,李导这种老油条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真诚,得意的干笑了两声。
“你介入人物的时候,要不卑不亢。一开始先捧着他,和他搞好关系,送点小东西啊,递包烟啊什么的,不费事。然后有时间就粘着他拍,这些人不是演员,一开始肯定不习惯镜头,但是你24小时都黏着他,他慢慢也就没感觉了。然后啊,你就开始占上风了,记得问问题要抓重点,话要简练,不要啊啊啊啊……噢噢噢噢的,像个弱智一样。”
赵远点头点得更猛,李浪说得更加带劲:“问题要狠稳准,不要让他觉得你在诱导他。然后,这个时候,你就慢慢处于主导地位了,要学会装逼,逼装得好,他就怕你。他一怕你,就不知觉的跟着你走,都逃不掉。”
“我先不说你拍摄硬伤了,基本功你得过关。当你熟悉了张晓伟之后,就要去找他周围的冲突,和拍电影一样一样的,比如你刚刚拍的这个女的,她的目的和张晓伟是有冲突的,张晓伟想卖房子,这个女的想要买,价格谈不拢,他们还会继续磨合,磨合的过程中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冲突。”
“那要是没有冲突这么办?”
“没有冲突,制造冲突啊。”
李浪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带着凶光,就如同动物世界里,埋伏的狼要捕获猎物的感觉,而赵远此刻的眼神却带着崇拜,如同红小兵看到领袖一样。李导不可能没有捕捉到赵远的眼神,人与人之间最和谐的关系就是崇拜与被崇拜,那一刻甚至比婚姻还要光明。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年长的猎手严厉地教授初生牛犊,仿佛宾馆窗外沉沉的黑夜中,掩盖着五彩斑斓的世界,是草原与星辰。
六
夏天带裹夹着汗水终于到来,西湖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减少分毫,按张晓伟的观点来说,湖光山色依然无法阻挡贫穷的人群,他们穿着和遮阳伞一样艳丽的化纤夏装,还是肆无忌惮地簇拥到杭州这座美丽的旅游城市来了。
流血流汗不流泪,张晓伟这个行业是这样定义汗水的:它并不是身体在烈日蒸腾下排泄的液体,反而有一种奋斗的意味。赵远在李导的鞭策下也流了很多汗水,拍摄水平和提问的能耐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幅的提升,这些汗水仿佛在等待着某一刻的质变。
赵远跟着张晓伟进入了地产中介们并不神秘但是却少被关注的生活,每天赵远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是他打开摄像机的时候,他跟着赵远坐地铁来到平海路的房管局。
“来晚了要排很久的队。”张晓伟在三楼等着房东和买家,“上次我在这里帮他们做过户,等了足足有四个小时。”
张晓伟对着镜头比出四个指头的时候,赵远的拍摄被一向好事的工作人员给叫停。他们穿着和张晓伟一样的套装,只是长久的坐在办公司享用龙井茶并八卦对面桌休产假的小芸老公的生活,让这些工作人员脸色红润皮肤光滑。当给人设定好宽松的工作流程,同时不用吃苦受累,并满足无用的倾诉欲的时候,一个对按部就班毫无怨言,即便认同“世界这么大”但并不想去看看的人,脸上就很难显露出亚健康的状态。
在赵远将学校的介绍信呈给那个天庭饱满,皮肤细腻的工作人员之后,赵远得以陪同张晓伟,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过户仪式。张小伟的汗水把胸口浸湿一片,在拥挤的大厅一头,带领着买方和卖方挤到大厅的另外一头,验证的工作人员会熟练的查看购房合同、房产证和身份证,并举起桌上的摄像头,拍下房东茫然的脸,然后将一张打印在a4纸上的黑白照片,拍在房东面前让他签字完成过户的全部环节。这一刻,一套房子从一个人的名下转到另一个人的名下。
两个陌生人,带着或许出于现实或许出于理想的缘故,通过房子和张晓伟发生了交集。过户仪式很难说的上有什么仪式感,因为在这种流程化又无聊的文件翻飞的环节中——房子,这个具体的事物,对于大多数中国人非常重要甚至是仅有的人生目标的事物被转化成了几张薄薄的纸片,赵远只从一对年轻夫妇的脸上捕捉到过怅然若失的表情,赵远并没有拍到类似于真人秀中,那种松一口气的状态。盖过几个有法律效益的章之后,买卖双方和张晓伟分道扬镳,各自继续着或洒脱或艰难的生活。
张晓伟的生活和房管局的公务员一样按部就班,牢狱似的工作麻木人心的要点在于清闲的工作量会让人意识不到这种规训,但一旦将工作量加码,像张晓伟这样的房产中介,某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工作的真实性质之后,唯一坚持下去的方法似乎就是打一管粗大的鸡血。“熬得住,出众!熬不住,出局!”张晓伟的隔断间里贴着这样一句话,当然赵远是补过特写的,这和传销组织的精神催眠相似,只不过张晓伟的这种催眠来自于自我,寄托在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当中。
赵远仅仅是跟着张晓伟扫楼,就已经累得够呛。除了不定期现身房管局,张晓伟的日常工作还有带着客户去看一套又一套的房子,讲解答疑,努力推销。套路总归是有的,不外乎是提一些楼盘附近没有的设施,给一些不会兑现但是无伤大雅的许诺,夸大交通的便捷程度,每个张晓伟经手的楼盘,都好像打开电梯就能到达地铁站一样。
赵远还拍到过张晓伟的一些套路,比如同样的户型先带买家去看报价最为虚高的那一套,然后再带着买家去看符合其心理价位的那一套,人为制造一种捡漏的错觉;或者说当着谨小慎微的买家,拨通房东的电话,开启免提让房东是个一分钱也不少的刻薄鬼的形象昭然若揭;甚至是同事间的协同作战,你没卖出的房子我来接力,你卖出的房子,又是用来恐吓和佐证买家猜想的最好素材。
曾经有客户想要塞钱给张晓伟,让张晓伟跳过公司流程,直接将中介费给张晓伟,以求获得更大的折扣,却被张晓伟严词拒绝了,倒不是因为赵远镜头的缘故,在和张晓伟相处的这些日子里面,赵远发现张晓伟大抵是一个相当本分老实的人,而房产中介特有的黠慧,都是他逼不得已从工作中学来的。
所以一个并不狡猾的人,怎么能够成为最佳业务员呢。当然并不是说业绩最好的中介就狡猾得很,只是套路运用是否炉火纯青。战友的情谊并不是那么单纯,有一次张晓伟眼看要交易成功了,买家却自作聪明的私下向张晓伟的同事询价,结果张晓伟的同事联系房东,房东一个电话过来不卖了,一场交易被搅黄。张晓伟不知道同事给房东做了什么承诺,只是压抑着没有生气,并且在向赵远抱怨了一番之后,卖出去一套谁都不知道的房源,杀了贱货同事一个下马威。
这一切都被赵远拍到了,有时候生气的张晓伟说话都在发抖,赵远却冷静的拍摄着,心里却开始设想这一张愤怒的脸将来在成片中多么的好看啊。对于这种冷漠,赵远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仿佛觉得这是优秀纪录片人应该有的特质。
而在这一段炎热的时间里,赵远和张晓伟的关系,就像张晓伟和镜头的关系一样。张晓伟已经习惯了摄影机的存在,也习惯了他对赵远说出的话——碍于素材完整性——得不到回应只能自说自话的情况。虽然他给赵远讲的笑话并不好笑,但是他总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张晓伟没有朋友,也没有爱情。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他们应该都在手机里。张晓伟有时会主动把手机上的美女照片拿给赵远看,甚至直接放到镜头前面,那是些衣着暴露的女子,姿势复杂地趴在蕾丝花边的床上,一副立刻要开始爱爱的表情。“拍到了吗?”张晓伟问,然后将手机里的春光一起收回,对着镜头露出一副傻笑的嘴脸。
这副傻笑的嘴脸在赵远看来,就是纪录片的全部魅力所在。
不过连赵远都觉得,张晓伟开的关于性的玩笑很幼稚。这大概归结于张晓伟封闭的成长环境,性这种东西对于张晓伟是一个羞于启齿又极端好奇的存在。再加上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张晓伟通过试探性的问赵远的、关于性的问题,来获取一种窥探式的满足。对于张晓伟这样一个保守的孩子,仅仅是窥探和谈论性,并附带一连串过火的大笑,张晓伟就觉得很满足了。
每当张晓伟问起赵远不太成熟的性经验的时候,赵远就会玩笑似的撺掇张晓伟。
“联庄后面不是有很多野鸡吗,你去搞一个试试啊。”
“去你的,那些女的很脏的。”
“你怕了?”
“怕个屁。”
“那你去试试啊。”
“你怎么不去啊?”
“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你才是处男!”
这种愚蠢的对话发生过多次,赵远觉得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而赵远向李导提起这种懵懂有幼稚的对话的时候,李导却像见着了宝贝,敦促赵远下一次一定要拍下来,赵远只好不明就里的服从。直到有一天赵远去张晓伟的隔断间,恰好撞到张晓伟手淫完毕,赵远将上面的对话又进行了一次并拍了下来,李导看了笑得合不拢嘴,搞得赵远一头雾水。
而张晓伟在自己简陋的隔断间里达到高潮的时候,杭州楼市也被G20戳中了G点。
七
赵远跟着那对情侣去签约的时候,已经知道男的叫刘兵,女的叫王春梅。
那一天中介公司的签约中心热闹非凡,张晓伟约了房东在23楼等他们,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赵远看到许多和张晓伟一模一样的人,他们穿着同样的西服套装,踏着高昂的步子,胸口的名牌熠熠生辉,好像即将奋力促成的房地产交易,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义务似的。而尾随在后面的客户,赵远从他们的脸上看出马拉松一般的疲惫,这种疲惫在杭州房市狂飙突进的前夜埋下伏笔,从络绎不绝的抢购,到双方拉锯战似的讨价还价,走到签约的这一步,仿佛是战事的尾声,买卖方双方一旦心里松弛下来,疲惫就难以控制地爬到了脸上。
于是当张晓伟走过来的时候,王春梅那双本来就被眼窝吞噬的眼睛,越是想打起精神,越让人觉出几分可怜的意味。与一开始的挑三拣四不同,王春梅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杭州房市在一夜之间变得供不应求,用张晓伟的话来说:“这段时间冒出好多买房子的,看一眼户型图就下手了,连实物都不看,根本没有你犹豫的时间。”
赵远惊讶于我国原来有这么多闲钱是以数百万甚至千万计算的人民。而刘兵和王春梅这种本来还在观望的买家,也在乌云压境般的金钱浪潮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口子事先设计的剧本,不仅没有为他们省下一分钱,还让本来就很羞涩的存款,在高潮似的卖方市场前不堪一击。于是王春梅还来不及对之前的犹豫表示悔恨,高昂的房价和微薄的存款就让她不得不屈服。这一切心理活动,到现在却直观地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卑微,更可气的是,这种卑微并不值得期待。
而刘兵反倒很轻松的样子,第一次赵远拍他们的时候,刘兵按照两人事先商量的对策,强迫自己表现出的挑剔,让他显得格外的不自在,此时王春梅只顾得上自怨自艾,于是刘兵豁达憨直到近乎傻气的本性,就不自觉的表露了出来。所以当他们下定决心掏出全部存款并举债买下之前最看不上某一套房的时候,刘兵反而成了这次交易的主导人。
不过这次交易在房东太太慈祥的眼神中显然并不重要,她站在张晓伟的背后,这位打扮的十分讲究的中年妇女——同时也是十多套房子的主人——头发仔细的盘了起来,虽然财富没有提高她的品味,却带给她一种一目了然的自信。但这一切都都不是她自信的最好注脚,反倒是她那保养得当的脸上,挂着两坨红润的苹果肌——那是房市永不崩溃的保证书上戳的一对红章。
房东太太姓孙,大家都叫她孙姐。
刘兵笑呵呵地向孙姐打了个招呼:“孙姐,你好啊,最近忙吧?”
孙姐慈祥的点头致意,并没有要回应刘兵的意思,但是她还是维持着苹果肌上扬的弧度,伸出自己白胖的手要和刘兵握手,刘兵立刻也伸出了自己白胖的手,两只胖手里的脂肪虽然成分相同,但它们在这座虎虎生威的写字楼里接触的一刹那,就再一次证实了它们并不是的一个阶级的脂肪,或者说他们脂肪堆积起来的方式并不相同。
这对胖手的接触如同创世纪般闪耀,让赵远回忆起他在联庄再见到这对情侣的时刻。那是一个洁净的下雨天,即便是联庄也被雨水冲刷得非常干净。他们远远的望到了对方,赵远还是用一贯对于陌生人的谄媚,远远的就向王春梅招手起手来。
刘兵打着一把折叠的格子伞,露在外面的身体被雨点打湿,另外一边却全部盖在王春梅的一侧,王春梅有些近视,当她走近看清赵远,并联想起来某一次不愉快的看房经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你好。”她说。
赵远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尴尬,反倒问出了一个加剧尴尬的话:“你们也住这里?”
“是的。”刘兵答道,王春梅制止已经来不及,只好迅速扭转颓势。
“哦哦哦,我们也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买好房子马上就搬。”她用一种毋庸质疑的表情看着赵远,显然赵远并没有刺穿她的造作,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却没想到,最后她小心掩藏的卑微,都毫无保留的透露给了赵远。这个到他们联庄出租屋里拍片的小孩,微笑格外的真诚,自从王春梅多年前踏入社会开始,就没有见过这么真诚的微笑了。赵远的表情有一种值得倾诉的气质,虽然王春梅并不知道这种气质是李浪调教出来的。
“十年奋斗赶不上房价升天。”王春梅说着话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耳边,头上包着一张粉红的帕子,坐在一张僵硬的床上,这件房间比张晓伟的蜂巢还要简陋,墙角有发霉的痕迹,朝的小窗透进来的稀薄的光,让室内显得更加昏暗。刘兵搬着个小板凳缩在床边,如果这个小家庭是个王国的话,那阶级已经被简单粗暴的划分了。虽然这个“国家”非常寒酸,但王春梅还是像个君王一样地对着镜头滔滔不绝,赵远之前的顾虑都是多余的,人们远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畏惧镜头,反而对镜头背后的那一群作为概念的“众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倾诉欲。
王春梅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主见,但是说话却带着一种微信公众号似的危言耸听:“我们花这么多年的青春为了一个房子是为什么?真的只是为了享受、为了面子、为了家里的老人、未来的孩子吗?不是的。房子就是一把尺子,它是用来划分层次的,有房子的人就是要比没房子的人高一等。有了一套房子,就代表你真的是这个城市的一份子了,没有的话,再怎么蹦跶都是白瞎,没有根的树长得起来吗?长不起来。”
王春梅说话喜欢自问自答,这是赵远的摄像机最乐意看到的,赵远和摄像机一起凝视着王春梅那双眼睛,刘兵在一旁连连附和,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这对安徽夫妇还没有结婚,婚姻的障碍几乎就是眼前这座房子,小地方的人一旦有了大城市梦,如果不是一夜暴富,几乎就意味着他们将大城市的愉悦拱手让给了自己的下一代,而自己这一生必然要在浪费在希望中。
刘兵和王春梅的家里人当然是帮不上忙的,于是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村人口,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联庄来拥抱他们祖辈所经历过的苦难。虽然在赵远看来,王春梅的脸上总是飘荡着一种随时会被压垮的危机,但是她总是吊着一口气。这口气悠长而愉悦,这口气与其说是坚韧的品德,不如说是对生活的希望,但这希望很大程度可以描述为一种不被生活压垮的希望,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自相矛盾,因为能够用来感受无助的时间往往只有睡前的一小会儿。
“有了房子就有了家,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孩子也能在杭州上学,以后房价涨了再置换大的,父母也可以接过来。”刘兵的体会显然比她老婆浅显又真实得多,他向着镜头憨笑,赵远后来觉得这笑意里似乎有某种自我保护的智慧。
“我们的工作这几年的存款一共就二十万,首付付三成,也还差二十万,朋友七七八八的借了十万,算上税费、中介费,还是少了很多。”刘兵的表述方式比王春梅实际。但无论这对未来的夫妇如何表述,都无法掩饰在房市面前的捉襟见肘,但是因为希望足够美丽,现实就显得没那么不堪。赵远之所以笃定他们最终会走入婚姻的殿堂,是因为在房子面前他们的爱欲都被强行掩盖,他们还没来得及感受情感关系,就被急匆匆的绑定在一首驶向未来的船上,他们选择用买房的行为来证明感情的深度,但最后又要用感情来为行为辩护,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当中。
当赵远后来看懂了这一节,就发现这对夫妇并没有张晓伟描绘的那么讨厌,即便赵远也发现,他们的谨小慎微、刻薄小气都那么真实,可是后来李浪导演在成片里将他们不好的一面都删除了。用李浪的话来说,刘兵和王春梅只是纪录片里的配角,观众并不在意他们性格的层次,李浪只保留了他们善良和可怜的一面,似乎是为了与买房者产生共情,那么我们的主人公张晓伟,就以一种地产帮凶的形象被推到了极致,从而产生所谓的批判与抒情。不过后来张晓伟所遭遇的困境,却变成了锦上添花。
人们看到电影里的人哭泣的时候,会跟着哭泣,但是看到人欢笑,却很难跟着欢笑。
我听说完美性高潮的前提是腾空自己的身体,这样你才能以一种洁净、轻盈、又灵活的姿态来迎接每一刻的充实。G20也如同迟到的高潮,杭州忽然变成了一座空城,zf不仅放假,还出钱让市民出去旅游,那一段时间道路重新翻修,西湖旁终于没有了旅游的穷人,杭州土著在朋友圈里造作地感慨交通的畅通勾起了童年回忆。南山路的行道树上都挂上了黄金打造的叶子,夜幕降临,镶嵌在这座城市主干道上的水晶开始熠熠发光,从滨江往对岸的钱江新城望去,摩天楼织造的光带,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钱塘江,让整座城市变得更加的洁净和富庶,增加了一丝遥远而神圣的味道。
但这一切都和zf部门的勤劳息息相关,有损城市形象的小店被全部关闭,西湖边驻守着长相帅气身世清白的警察,他们并没有参与调查无业游民的行动,也不知道所有参与铸造这所城市辉煌的人们,都有可能因为暂住证的问题被扫地出门。辛勤的小蜜蜂们在路口盘查所有车主,恶狠狠的检查行人的身份证,围绕着西湖的公路为演习封路,半夜十二点空旷的马路上有礼宾车开过,用一种肃穆的态度假装车厢里正坐着某位国家元首。寄到杭州的快递都被贴上“已检查”的标签,会议召开的时候,杭城只进不出,火车站和地铁里加设了重重关卡,绿油油的军队不知道从哪里长了出来,人民公仆和张晓伟一样任劳任怨。
虽然张晓伟的公司被强制放假,但他并没有闲下来。他和二十国的领袖一起,等待着大型实景山水舞台剧《最忆是杭州》的开场。表演通过直播传遍大江南北,告诉所有人杭州不仅是未来的新一线,也是地产投资的圣地。电视上的峰会有一种万国来朝的祥和,张晓伟的社交网络上充斥着一种作为龙的传人的骄傲感,这盛世和房市,总归是如所有人所愿了。
“没有冲突就制造冲突。”赵远想起李导说的这句话,赵远在第二次去刘兵和王春梅家的时候,将张晓伟对他们的鄙薄原封不动的陈述了一遍。意想不到的是,王春梅并未有反驳,两口子好像被戳中了痛点,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沉默后来变成了夫妻间的争吵,这是李浪和赵远喜闻乐见的。
“早就叫你买你不相信,现在峰会开了还买个屁。”王春梅埋怨的看着刘兵,“要不是你妈当初捏着钱不借,我们早就凑够首付款了,上次看中的房子,一下就涨了二十万,之前那姓张的还理我们,现在你看谁还鸟你。”
王春梅的话好像自己毫无决定权一样,而刘兵只是沉默,脸上写满一筹莫展的窝囊。
“你怎么不说话啊?”王春梅可怜兮兮,“你说现在怎么办?”
“那不要买了!”赵远头一回看刘兵发火,他的火点燃了王春梅的火。
“不买?!干脆婚也不要结了。没房子住那儿,总不可能一辈子住联庄吧?”王春梅话里带着哭腔,“没房子以后生孩子了怎么办,你妈口口声声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还怎么过?总不能我一直是你们家的客人吧?啊,你说话啊。万一哪一天我老了,你一觉把我踹了怎么办?我睡马路上吗?……”
“尽说这些有的没的!”刘兵提高了嗓门,又一瞬间被击垮了一般,陷入了更大的沉默。王春梅平日里伪装的强势,完全的烟消云散,让赵远意外的是,她竟然缩在床脚,暗暗地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眼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默默地流了下来,赵远屏住呼吸,推了一个特写上去。
自此,我们在成片里将只看到一对卑微的夫妻,一个狗仗人势的中介,一个冷漠刻薄的房东,三方坐在中介公司的谈判桌上,头上悬着疯狂的楼市之剑,达到了这部纪录片第一个完美的戏剧高潮。
孙姐坐在谈判桌的一侧,脸上挂着有一种垂帘听政似的淡定,王春梅和刘兵一改往日的挑剔,低眉顺眼的央求孙姐能够在价格上让步,张晓伟从中调停,讲道理摆事实,其实按照大行情他该站在那一边,是相当一目了然的。
“我一会儿还有事。”孙姐这句话其实是一分都不能少的意思。
王春梅只能本能地打起了苦情牌:“我们来杭州也不容易,确实想有个自己的家。”刘兵为这番话配上了一个憨厚的笑容,妄图感化孙姐。
但孙姐显然毫无反应,尝过贫穷滋味的人会惧怕贫穷,而尝过富裕滋味的人理所应当厌恶贫穷。
孙姐的沉默带有一种傲慢,轮到我们的主人公张晓伟出场:“现在再不出手,到时候想出手都来不及了。到了十月,大家都反应过来了。到时候再下手就晚了,你们本来就错过了一波行情,再错过就太可惜了。”
张晓伟眉眼夹着慈悲,好像刘兵两口子的房子,就是自己的房子。然后他冷不丁的丢出一句威胁的话:“你们不买,好多人排着队买。”
“孙姐,你就意思意思,少一点,他们也是诚心买。”张晓伟又殷勤地望着孙姐,王春梅和刘兵也一并殷勤地望着孙姐。
孙姐的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过,好像一直在观察自己圆润的苹果肌。
“我知道你们诚心买,我这个价格已经是底线了,真的不能少也少不了。你们买了就知道,这房子一定还会涨的,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买房子嘛,都是这样的。”孙姐把话说死,王春梅脸上有一种崩溃边缘的惨淡,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兵已经把昨天好不容易凑来的定金给交了。
等他们从签约中心出来的时候,杭州正是雨后天晴,孙姐坐上宝马的副驾驶绝尘而去,张晓伟安慰似的恭喜了刘兵和王春梅,赵远跟随他们搭上回联庄的公交车,刘兵和王春梅的脸上有一种剧烈运动后的倦意。
八
艺术之神再次眷顾了李导,《做好东道主》这部以张晓伟为主人公的纪录片大获成功,李导在业内的地位又往上走了好几个番位。赵远和李导一起站在台上,接受观众的鲜花与掌声。放映会后有人找李导签名合影,纪录片观众不太有疯狂追捧的一面,他们的赞许更多表现为一种惺惺相惜。
《做好东道主》被上海的纪录片频道买走,据说将在黄金时段播出,那时将会有数以万记的观众有幸欣赏到李导的杰作,它还会漂洋过海,在鹿特丹的电影节上展示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赢得国际上的鲜花与掌声。不过纪录片的主角们多半是没有欣赏李导杰作的幸运了,毕竟他们也不是纪录片的目标受众。
赵远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受人追捧的感觉并没有他在台下看到的那么光彩照人。一方面他看着旁边侃侃而谈的李导,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抽离感,尤其是在上海的放映会的时候,他想起李导那幅颇为有名的照片——照片上的李导站在上海破旧弄堂的天台上,风尘仆仆的面颊被晒得黝黑,还是穿着那件熟悉的冲锋衣,他手里捧着那台纪录片导演最爱用的索尼ex1,后面是清一色的黄色屋顶,五颜六色的衣服挂在晾衣杆上,像伸出窗户招摇的手帕,在上海难得明艳的天空下迎风招展——这张照片平淡中带着脉脉深情,李导脸上的表情,像是因为藏着全天下所有的秘密,憋得难受似得,或者可以解读为一种纪录片人的良心,他们的背后是一段段寻常而深刻的人生,他们必须要讲述给众人听。
“房子,是当下中国的矛盾旋涡。”赵远身边的李导接过主持人的话筒,“房市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占据了我们表达的议题,我拍这个片子,是希望通过中介这个切入口,他们在地产市场中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我希望通过我的镜头来解构这种热闹,张晓伟的身份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他是一名房产中介,另一方面,他和在座的各位一样,也希望拥有一个安身之所,所以他的行为就尤其值得玩味,我希望通过他的身份和楼市泡沫进行互文,他的个人命运和楼市大背景的断裂,在我看来就是诗意存在的地方。”
赵远其实听不懂李导这种混杂着学术词汇和口语化的表达方式,他只注意到台下一名学者模样的女人,双眼流溢出感动和敬佩的目光,忘记了自己把手放在下巴上的姿势,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恶意,她的脖子挺得像一头鹅,想要从别的观众中脱颖而出,仿佛只有她才是李导的知音。她可以越过李导在发言中构建的知识壁垒,和李导在艺术的高墙上握手微笑,然后满足地相忘于江湖。
赵远对纪录片的真实性产生了些许怀疑,虽然他之前已经说服了自己,去拥抱这种纪录片“经过粉饰后的客观”,但是在经历了漫长的拍摄和剪辑过程之后,他意识到所谓的真实都有筛选和嫁接的成分,所谓的真实并不存在。而在他近距离观察了李导借着“真实”进行一次次圣徒似的演讲,这些演讲听起来很深,他却只感觉到浅,好像李浪之前为拍片吃的苦头,都卯足劲在等待这一刻,但他却尽量表现得并不期待。赵远没有觉得眼前的画面不适,但是却产生了排斥心理,这是用一种虚假的真实来引诱观众,交出他们卑劣的同情心,以及平庸的优越感。而艺术家们甚至都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收获的除了鲜花,还有自已一颗慈悲的心。
忽然他的脑海中蹦出虚伪的感觉,但是又不确定这种虚伪,回想起他第一次见李导的时候,李导敲打他的装模作样,成年人的高深莫测似乎并不想给他实质性的帮助,只不过是一种骗人的本能。而这种善良的伎俩,是建立在张晓伟的苦难上面的,如果不是张晓伟在G20后不幸的遭遇,像是给这部纪录片送出一个全垒打的话,这个片子用李导的话来说,还是“成不了的。”
九
赵远再见到张晓伟的时候,春节已经过去了,但春天并没有来。
凛冽的寒风刮走了西湖边很大一部分游人,只有零星的几位穿着羽绒服还在坚持着,张晓伟站在湖边抽烟,也想从这惨淡的湖光中,咀嚼出一丝美的意味。自从丢了工作以后,张晓伟就不再穿不合身的西装了,可惜他自己的衣服更加可笑,棕色的棉服是几年前的款式,如果他不带化纤织成的围巾的话,化纤的内衣就会贴着脖子露出来。与G20期间不同,如今的他头发蓬乱,面色憔悴,几片未经修饰的胡渣如同不干胶似的粘在脸上,如果说我们的行动透露出情感的话,那么赵远镜头里的张晓伟——西湖萧瑟纯粹的大全景里,竖着一根渺小的弧线——就透露着一股颓丧的味道。
赵远问他最近在干什么呢?张晓伟说在找工作。他猛吸了一口烟,看向镜头,仿佛回忆起了不愉快的经历,而往往不愉快的经历,总是有一个愉快的开头:在张晓伟陪同刘兵和王春梅做完物业交割之后,意味着这单生意的圆满完成。虽然这只是杭州热闹房市的一单微不足道的交易,但张晓伟用这一单的提成,存够了人生中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款,自此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隐秘的喜悦。中介公司的早会不再喊传销组织似的口号,所有员工都在一种繁忙的静默中,等待杭州房市的最高潮。
“你看我说的吧,峰会一完所有的投资客都会来。你不要看咱们觉得杭州房价高,上海人和北京人和买白菜一样,滨江才开一个不限购的盘,一个温州人一口气买了五十套,我以前装成买家去踩过这个盘,他们售楼处的人可会吹了,说什么走十分钟就能走到地铁口,十分钟你走三公里给我看看,尽吹牛逼。”张晓伟不屑地说,“开盘价他们只敢定一万七,现在你看才十月,已经到两万一了。”
张晓伟一边走一边吃着包子,赵远在前面一边倒退一边拍摄,他早就习惯了赵远的镜头。
“那你的房子呢?”赵远问。
“我看好了一套浦沿的房子,4号线尽头。房东不在杭州不了解行情,价格特别实惠,我下周就去把定金付了。”张晓伟略显得意。
“你们中介允许这样干嘛?”
“这不废话吗,我们也要住房子啊。上个月也有一套捡漏的,两百多万,我们几个同事本来准备凑钱去买下来,你看才几天,涨了三十多万!”张晓伟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赵远,“我们店长,本来四月份看中一套一百九十万的,他老婆天天叫他买,他犹豫半天,结果现在涨到二百四了,还是买了,就在昨天。赵远啊,你和家里商量一下,买房宜早不宜迟,你看我一个专科生都要买房子了。”
赵远听了张晓伟的话也有一点心动,他想起王春梅“房子决定阶级”的论调,在张晓伟的眼中拥有一套房产能让逆向学历歧视的底气更足。李导倒是有一套上海郊区的房子,赵远想起来,这和他在纪录片届的声誉似乎并不相符,同样是导演,拍纪录片的收入基本是别的什么导演的零头。赵远还没从思绪中抽离,张晓伟已经钻到中介公司的门里了,用他的话说G20后的中介市场“是一场硬仗。”但是他还没望到前线,一场意外却让他早早牺牲。
事发当晚联庄还是一片静谧,仿佛并没有受到周围楼市喧嚣的影响。一辆警车停在联庄的深处,细心的读者可能注意到我前面描绘联庄的时候说过,联庄的背后是流莺们的鸟巢,我并没有开玩笑,不信你去网上搜索一下“联庄小姐”,马上会弹出一堆煞有介事的文章,还有些互联网时代的小报记者在联庄对面的高楼上,用高倍镜头拍摄的居高临下的照片:一些个穿着短裤凉拖的女子,面目比明星偷拍还要模糊,懒懒散散的依在联庄破烂的墙边,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良家女子还是失足妇女。煞有介事地冠以“暗访”的标题,增加了几分可信度,反正普通人已经被记者朋友们代言惯了,何况是联庄的流民。
警车的灯光照在从一堵墙伸出来的铁丝罩上,联庄的居民并不热衷于看热闹,赵远毫不费力地掰开稀稀拉拉的人群就轻易地来到案发现场,或许是他手上举着的摄像机让警察误认为是赶来的民生新闻记者,赵远得以比警察靠得更近,拍到了张晓伟有幸成为扫黄打非专项整治活动战利品的那一刻——妓女和嫖客还来不及用触手可及的衣物挡住脸,就在寒夜中被正义力量给揪到了联庄漆黑的小巷里,张晓伟只穿着一条内裤,蹲在杭州潮湿阴冷的夜色里瑟瑟发抖,双手抱着头,眼里满是初中的时候被父亲发现黄色漫画时的恐惧——他是那么雪白的一团,肚子上有柔软的赘肉,缩在墙角,压根没有注意到赵远的镜头,赵远冷静的拍下了张晓伟和小姐们被扭送上警车的全过程,他持摄像机的手前所未有的平稳,仿佛是艺术之神在帮他维持镜头的稳定,而他心里明白自己拍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后来李导对于这段素材赞赏有加就并不奇怪了,这半年的素材虽然精彩,用李导的话说还是差一口气,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张晓伟面对暴力机构的恐慌被收纳进来,完成整部纪录片画龙点睛的一笔,赵远一直拍到警车驶出联庄,拍到零星的观众散场,拍到联庄又回到洁净的黑暗中。他关了摄像机,靠在联庄一堵破败的墙边,像是完成了杰作的最后一笔,大口地喘着粗气。
流民的红灯区就像超市,他们毕竟没有可以用来办事的私人空间,张晓伟本来即将拥有这样一个私人空间,像钱江新城的阔人一样,躺在自己温暖的大床上,小姐不再是小姐,而是点了一道菜,处理完生理问题后——是的,是处理而不是解决——喝一杯法国进口的红酒或者抽一根从上一次出境旅行中带回来的外国香烟,购买安全而精致的服务,不用像联庄的居民一样,要冒着在高潮中被警察带走的风险,更加不幸的如同张晓伟,被关注底层的摄像机忠实记录下来,虽然他感受到的只有羞辱,但别人却能从中咀嚼出一种苦难的诗意。
张晓伟在被关了十三天之后,与之前看中的房子完美的失之交臂,但是这一切都还没完,生活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总是把欢笑放在一堆,当你对未来充满希冀的时候,又把刚好能够压垮你的苦难打包放在你的面前。张晓伟在和联庄的房东为五百块的违约金而吵闹的时候,把他带大的爷爷也恰好去世了。而苦难并不以一种浅薄的方式进入你的生活,它们像一堵巨大的围墙,人们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被绵软地压迫进一种籍籍无名的恐惧中。
“你们就是太贪了!”张晓伟对着房东吼出这句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房东老太拍打着怀里那个并不可爱的孙子,一张小小的扁平的脸上生着一对溜溜的黑眼镜,虽然这个婴儿对于眼前的冲突并没有概念,但是他随着房东老太的拍打一并抖动,张晓伟感觉到有两双眼睛在望着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平等的厌恶,“你们平常不都吃斋念佛吗,佛没有教你们不要贪吗。”
财政部长似的房东大爷有一种退休领导的气质,他推了一下老花镜,眼睛停留在租客的登记簿上,压根就没有看张晓伟:“小伙子啊,话不好这么说的呀。”
在张晓伟和老年房东夫妇为了五百块的违约金而争吵期间,一个穿着尖头皮鞋的租客来交了房租,房东大爷点都没点,在租客名薄上打了一个勾:“年轻人啊,心平气和一点。这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你退租也不提前说,你没交房租的这几天,损失我找谁要去?”
“我这几天不是不在吗。”
“但是房间我们也不能租出去啊是不是。”
“爷爷,您也有儿子,您知道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也不容易,您通融通融。”张晓伟忽然软了下来,这种策略我们通常称之为急智。
“年轻人啊,我们也理解你的难处的,我不是退了你一百块吗?你自己去其他地方问问看,不找你赔钱就已经不错了。”
房东老太还抱着孙子在不断抖动,原地转了半圈,又朝向张晓伟。
“你们真的太坏了,不是这样办事儿的。”
房东大爷忽然间发火,这种策略我们也通常称之为急智:“哼!坏?!嫖娼算不算坏!警察都来了,我看你才是道德败坏!”
张晓伟像被戳中了软肋,窘迫地站在原地。
房东大爷又适时的朝向赵远:“大学生,你评评理!”
他压根就没有想让赵远评理,而赵远在拍摄的时候最怕自己被拉扯进来,李导教导拍摄者要藏在摄影机背后,不然这段素材就毫无用处,观众沉浸在共情的愉悦中的时候,就不应该打断他,所以赵远尴尬的向着房东大爷笑了笑,又把镜头转向张晓伟,最终张晓伟拿着一百块钱,灰溜溜的逃出联庄。
张晓伟涨得通红的脸并没有爆发的迹象,赵远的摄像机跟着这张脸没有流泪或倾诉的脸,它只是带着一种巨大的悲愤,一路从联庄出来,驶过钱塘江,一直来到西湖边上的时候,张晓伟才对着平静的湖面发出了一阵悠长的叹息。
G20刚刚落幕的西湖又回复了往日的热闹,当镜头前的人们想要哭泣的时候,他们会躲起来哭。
十
李导纪录片的放映会,终于来到了赵远的学校,放映室里坐满了人,赵远被一种巨大虚荣心给淹没了,如果说之前有着火腿肠一样美腿的学妹,对于赵远在机房里蓬头垢面的模样还有所忌惮的话,那么此刻她们眼里就只剩下崇拜。但赵远此时只是在人群中搜寻着那几个曾经对他抱有敌意的人,当他确认他们的到场之后,他感到一阵心满意足,背后是他和李导联合导演的纪录片,像佛陀脑袋背后晕染开来的光环,放映室里充满了荣耀的光辉,让他对纪录片的怀疑也暂时忘记了。
李导好像刻意给赵远表现的机会,让之前那个愚蠢的女主持把话筒递给了赵远。
“这个片子我要首先感谢李导。”赵远显然也很上道,“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在帮李导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我相信作品一旦成型,就和作者没什么关系了,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女主持接过话筒,狗尾续貂的补充了一句:“学长谦虚了,大家喜欢这部片子吗?”
女主持把话筒伸向观众戏,像是和台下互动的唱跳女歌手,学生们没有外面观众们的矜持,几乎是同时回答:“喜欢!”
一个腿很美的学妹站起来,目光灼灼的看着赵远:“学长,你在拍这部片子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困难很多的,参与了纪录片的拍摄,你会发现和学校里的课业很不一样,都是些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问题,但是在李导的帮助下,最后都解决了,不然大家也看不到这部《做好东道主》。”
李导赞许地看了赵远一样,这个腿部很美的学妹心满意足地坐下,当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后来她成了赵远的女朋友,直到他们分手前的一个星期,学妹都用“我在我男朋友的放映会上问了一个问题……”作为介绍这段浪漫关系的开端。在他们刚刚好上的那会儿,赵远有一种事业有成抱得美人归的错觉。这种错觉让他都相信了纪录片的真实属性,从他熟悉的交际圈中传来的赞扬,以及学校里的假想敌们脸上那种不得不服的表情,都让赵远莫名的愉悦,这种愉悦一度让他默认了李导这种创作理念,直到放映会结束一个月后,赵远的信念才被完全击碎。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懒惰的艺术生和勤奋的工科生都沉浸在午休的梦乡里,赵远再次走过那条通往系主任办公室的走廊,和第一次见李导时的忐忑不安不同,此刻的赵远信心满满,李导下一部片子也找他一起拍,这条狭窄悠长的走廊,是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李导和系主任依然在抽烟,赵远一头扎进这片云蒸霞蔚当中。
“没有嫖娼这一段儿,这片子成不了。”成不了好像是李导的口头禅。
赵远抽了一口烟,也加入了业内人士的谈话:“是啊,我当时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我当时怎么和你说的,没有冲突要制造冲突。”李导眯着眼睛,诡秘的看着赵远,说出了那句击垮赵远的话:“我不这么去举报一下,你以为你拍得到这么精彩的东西?”
赵远像中了一计闷锤,仓皇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系主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说这孩子是好苗子吧。”
“我之前听你说张晓伟对操逼这种事情很好奇,我就撺掇他快去,还骗他说我也去过。”李导得意洋洋的讲述自己的阴谋,赵远忽然间觉得恶心,“嘿!他他妈还是个处男,劝一下就真去了。我给我警察局的朋友打了个招呼,我以前在电视台那会儿,和他们周队可熟了,老朋友嘛,艺术创作上面帮个小忙……”
赵远耳朵里只接收到一股杂音,只觉得眼前被云蒸霞蔚给蒙蔽了双眼,李导和系主任的面目都一并变得模糊起来,尤其是系主任的脸,那张告诉他:“人生就是苦难”的脸,和他的思绪一起被捣成了糨糊。他开始有点相信人生的苦难了,同时一瞬间对拍纪录片完全失去了兴趣。
十一
G20峰会的海报和杭州楼市的热潮一并褪去,那些发光的日子像永不停止地驶向未来的浪潮。变成李导纪录片上的一粒光斑,构成李浪圣洁心灵的一部分,节制的照耀着他的观众们——那些头脑聪慧,在某种程度上非常强悍,同时不用为了变故而过度低三下四的人们——他们现在或曾经也许也像张晓伟一样想要拥有一套房子,但是他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态度却非常体面,这种体面可能来自于父母的底气,也可能来自于那颗智慧的大脑。但是张晓伟不同,他未经思考地跟随,同时也别无选择,一旦对于未来过得更好有明码实价的期许,他便意识不到自己可能无意间卷入了一场豪赌,筹码可能是热血与汗水,愤世嫉俗的眼睛,以及无忧无虑的人格。
得知真相后的赵远,在寝室里用整理遗物的眼神,翻看这半年多拍的素材,他没有当面刺破李浪虚伪的悲悯,而只是默默地离开了那间可能承载他少年野心的办公室,他只是觉得非常疲惫,这个世界不是靠理想主义者建立起来的,而他也压根算不上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认清这一节,他又陷入一种中庸的恶心中。赵远最后一次见到王春梅和刘兵,是在他们即将搬离联庄的时候,搬家公司的小面包车停在联庄逼仄的巷道里,王春梅主动向赵远招手,脸上一改往日的困倦,客套地邀请赵远去他们未来的家里做客,这种难以掩饰的自豪就像他们家是一座华丽的宫殿,而自己压根不用去考虑三十年的贷款一样,有一种实现了全人类伟大理想后的如释重负。
赵远看着镜头上的小面包车逐渐走远,赵远想着房子到底是什么呢,是家的概念,还是有产阶级的请帖,还是一件衣服,没有这件衣服就只能衣不遮体的站在天地之间,随着时间衰朽的胴体在人群中会显得越发刺目。赵远想着这些庸常而碌碌无为的生命,在纪录片里展现出他们注定平庸的一生中辉煌而闪耀的瞬间,然而纪录片作为这样一盏灯——赵远想着,曾经他做这个行业的意义所在——却并没有真实的照亮某一刻,反倒是他们与命运纠缠的过程,吸引了赵远和李浪这样的自以为能够将其描述的投机分子。
然而浪潮要驶向何方,谁都不知道。
十二
“把我拍帅一点哦!”张晓伟对着镜头说道。
20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