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唐陵:第五天

按计划,今天要完成三原县所有四座唐陵。
唐陵陵区北部六县,东部三个县陵墓最为密集,居然占据了所有22座唐陵中的14座之多。考察第五天,我们即将进入第三个县:三原。
出城向南,我们没有立即跨过石川河大桥,而是特地沿着河岸向西走了一段河堤。2015年1月,一句“石川河里现在有水么?”以极快的速度改变了地貌。当年3月底,我在考察唐陵时,看到过去散落着菜园、苞谷地的河道已被清空,重型卡车与挖掘机在河道里奔驰。一晃儿,又是四年过去,石川河早已变成沿河湿地公园。
石川河南岸是陡然升起的黄土台塬。在富平境内是吕村塬,三原境内是徐木原,塬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唐代的墓冢。这都是唐高祖李渊献陵的陪葬墓,目前发现有93座之多。车子先来到李神符墓。那是高祖的堂兄弟,也是李神通的亲弟弟。李神通的另外一个名字更为喜爱文物的人熟知:李寿。李寿墓在三原县北部,上世纪70年被人们浇地时偶然发现。如今,西安碑林展厅里常年陈列着来自李寿墓的文物:墓门、石椁以及被游客摸得光滑油亮的兽首龟形墓志。李寿墓的壁画、线刻都是学者阐述中国艺术从北朝向唐代嬗变不可或缺的鲜活实例。
刚才说过,献陵陵区地跨三原和富平两县。陵区主体虽在三原,却距离富平县治更为近便。所以说,无论怎样设计行程,离开富平的第一站都不是三原县城,而是献陵。献陵前的石碑和石羊都已经加上灰色的围栏。登封土鸟瞰神道,那尊巨大的石虎立在路旁田中。2005年我初次造访这里,车子曾陷入泥中,直到司机打电话从城里喊来他的朋友才脱离困境。而我也在推车的过程被喷溅了一身烂泥——那个秋天的雨水很多,颇多不顺,终身难忘。
献陵虽是封土陵墓,可因为处于塬上。所以站在神道南端视野极佳,天气晴朗不难看到阎良机场跑道起降的飞机。今天的天气也不错,可要想看清楚阎良还是有点困难。
说来有些夸张,我第一次来献陵因为太过狼狈,居然没见到华表。献陵是唐王朝第一座帝陵,一切尽在初创之时,颇多实验色彩。比如说四门不用石狮而选择了石虎,没有翼兽而选择了犀牛。神道最南端的华表固不可缺,却也选择了柱顶有望天吼的南朝样式。
我当初没见到华表有一个原因:因为神道附近有很多村落,田野里电线杆密集。即便天晴时站在封土远眺,华表也常常会与电杆重合。同伴们都是自幼生长在关中,在他们的少年时代,这些东西都是躺在大田里无人看管的烂石头。上下千年近在咫尺而全然不知,却整日听着大喇叭里单田芳在讲述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我们绕道村中前往华表。这个村子叫秦窑,石犀曾在村子东侧出土。徐木原是富庶的三原相对落后的地区。当年只要一下雨,去往徐木原的班车都会停发。

我们随意走进一户人家,老两口正在收柿子——富平的客商也将这里当作自己的供货地。小院整齐干净。关中农村厕所都在院外,一是卫生,二来便于将粪便就地化成肥料。我好奇地推开院里一个小屋,居然是一间浴室。室内宽敞明亮。地面铺的卵石样式的瓷砖,墙上贴的白瓷砖。屋里有洗手盆、淋浴、一大一小两个浴霸,还有一个双缸洗衣机。看得出,女主人很勤快、爱干净。从街上看这家与邻居别无二致,想来这条件应该是普遍现象。虎哥说,农村用水会集中排到村中的池子,然后再排到村外。这比我见过的一些沿海地区的农村还要进步。
看罢华表,我们向封土东北进发,那里需要跨过一个水渠。我们把车子停在封土东侧,步行前往。这里也有人在摘柿子,他们雇了几位乡党帮忙。上午十点多,乡下一天里的第一顿饭。主人炒了菜,用白馍夹上。一个男子一手菜夹馍、一手往嘴里递柿子。熟透的柿子,皮薄而不涩,可以直接下肚。我们受邀又吃了几枚。
封土东北一公里是大名鼎鼎的齐士员造像碑。齐士员是高祖的禁军首领,李渊驾崩以后,他和妻子成为守陵人,并在献陵修造石佛殿为高祖祈福。造像碑为庑殿顶石龛,龛内为一佛二菩萨二弟子,佛与菩萨皆为高浮雕,弟子则为线刻,两侧立柱各有男女供养人及仆从跪像。
我在2012年夏天看到造像碑时,龛底两层基座都埋在土里。如今已全部出土,但同样被围上灰色围栏,加上有监控器,不方便近前观看。底座有铭文,记载修建造像碑的原委。二层基座有线刻图案,并非常见的卷草纹或者四神图案,而是描绘初唐贵族的生活。因为此时是上午,所以东侧线刻较为清晰,能看到狩猎出行的画面,与懿德太子墓和章怀太子墓的壁画很接近。而在阴影下的西侧几乎看不清。张总先生在文章中介绍过图案是“阎罗王审断图”,实在是初唐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原路返回,开车前往西门。西门石虎皆无腿,从前分别立于一户人家的前后门。经清理后,北侧回填,南侧则围上栏杆。后门少有人进出,石虎四周长满杂草。
献陵看得细,耽搁的时间不短。中午12点,车向西往四公里外的端陵驶去。端陵葬着是唐武宗李炎,是典型的晚唐陵墓。端陵东、西门原来都在大路边的麦田里,现在被树林遮蔽,并加上围栏保护,观赏性较差。
端陵朱雀门到封土这一区域同样成为树林——法国梧桐的树苗,站在朱雀门向北已经看不到封土。神道新出土的石刻全部回填,仍是东三西一的格局。可喜的是神道尽头的翼马全部立了起来。十几年了,翼马从来都是卧在地头,成为农民歇息的地方。东侧翼马头颅硕大、身材臃肿。就像是溥杰的书法那样,线条的收放完美错过结构。端陵神道是唐陵中最为短促的,华表和翼马几乎贴在一起,尤其堵塞视觉通道。去往西侧翼马需要往回走一段然后在塬上绕行。端陵高垄厚土,行走虽不如富平困难,却也需爬上爬下。
三原唐陵都是封土陵,加上地面并未保留新出土石刻,所以相对容易看到。我们下塬又从西侧上塬,很快来到位于柴窑的庄陵。
庄陵海拔要高于献陵和端陵,地势平坦。如今同样在神道种满经济林木,我粗略数了一下,不下十种。神道被果树围了个严严实实,石人几乎不得相见。所以,在景观上,庄陵是三原唐陵变化最大的一个。
在苹果林深处,我找到了翼马,依旧行云流水般的恬淡。村民正在收果子,个头很大,我们买了八个,15元。

长安邑为我们安排了一场活动,所以没有时间去其它三门。依照神道的现状,那里观赏性只会更差。午后两点,虎哥开车走县道,下穿延西高速后向西,经过东里,来到三原和泾阳交界的鲁桥。停车,因为要赶时间,我们选择了速度最快的饸烙。
店主姓刚,像关中所有靠得住的食肆那样,招牌上加了个“老”字:老刚家。早过了饭点,并无食客,闲着无事的我们进操作间看老板备餐。和我们在城里吃的灰色的饸烙面不同,这里的饸烙面是黄澄澄的。问起缘故,老板说:“这是纯荞麦。”城里则加了白面,所以才是灰色。至于问道汤怎么这么黑时,老板高声叫道:“荞麦饸烙黑面汤!”
见店里没有顾客,虎哥的顽皮劲儿上来了。刚老板让他坐在饸烙床子上,偏着屁股,一上一下,一会儿就给我们压出四碗饸烙。饸烙下锅就熟,所以速度快。正应了陕西演员郑卫东脱口秀里说的:“一沟子一碗。”压到最后一碗时,推门进来两位食客。虎哥头一偏冲老板说:“额把亻厓四个人压完就去吃咧!”然后把下巴一扬:“那两个额就不管了!”
荞麦寡淡,臊子要浓厚才好吃。厨房上放着几种臊子:油泼辣子、大肉、豆腐、羊血,看到肥厚的大肉,我要了豆腐的。老板娘给我们加了好多辣子,有红辣子,还有羊油辣子。陕西的辣子只是香,并不辣。但羊油辣子挂色,出了门,每个人嘴都红红的,餐巾纸是擦不干净的。
鲁桥镇看得见唐德宗崇陵的嵯峨山,出镇向西就是泾阳县龙泉,贴着嵯峨山东边的山沟沟里有个龙泉公社。这里是类似袁家村的旅游目的地。因为在山沟中,地域狭窄且相对偏僻。所以除了这些年在关中乡村四处复制的小吃街和购物之外,尤以观光缆车、摩天轮、玻璃栈道等游乐设施以及窑洞住宿为特色。
我们要欣赏的是一场马术表演——在黄土沟里的马术表演,这是今年刚刚引进不久的项目。半山腰,辟出一块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作为表演的场地。下午3:30,演出准时开始。这个节目是以成吉思汗和札木合的故事为主线,把蒙古民族的风俗、战争、蒙古包的搭建、马术穿插在一起。虽然是在黄土沟壑里的表演,倒是节奏明快,技艺娴熟、气势宏大。
据项目负责人介绍,这个团队都是来自蒙古国的演员,大约40多人。其中有少年演员,在马上起腾翻转如同平地,甚至比成人更轻盈。项目负责人介绍:这孩子只有11岁。唐诗里说:“胡儿十岁能骑马”,这回算是亲眼目睹。这种模式最早是由内蒙引进,然后在内蒙主要城市复制,而今又走出内蒙来到关中,却并不觉得违和。早在1000多年前,这片土地就生活着很多来自漠北的胡人。唐王朝的上层也以胡装、胡舞为荣。至于马术,很多帝王也是擅长的。
看罢表演,我们和项目的推广团队一起去了崇陵。崇陵文管所西侧的人家正在办白事,门口停了不少车。我上次来崇陵还是2014年5月,崇陵刚刚装上监控——那次旅行也去了贞陵——去贞陵和崇陵没有任何新的探索,仅仅因为石刻众多。所以,见过崇陵后有种“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感觉,打消了前往西部陵区愿望。那次去崇陵还是从三原出发,只是进入泾阳境内,已经是沿着山根走的新修的的公路了——那是个新变化。
傍晚来崇陵,平生第一次。神道中间树林已经被砍掉。在唐陵爆发式植树的今天,去掉这个阻隔视线的行动是值得赞许的。几位同行的新朋友先行告辞,在鲁桥,将有一餐晚宴等着我们。
心境和天气一样平和,我在陵上缓缓地走着。石人的轮廓慢慢地和天空模糊在一起;空气在悄悄地变冷;远方天际线上的城市轮廓渐渐被灯光点亮:东边是三原,西边是泾阳。
晚上七点,深秋的西北,石马的轮廓在塬上消失。这一刻,我被黑暗包裹,虎哥夜拍的灯光偶尔让我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天际线上闪烁的灯火、高空中划过的飞机——这里是航线,几天前我刚从上空飞来关中。“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我很享受这一刻的黑暗与冰冷,它让我头脑极其清醒而内心异常安静。几位朋友还在鲁桥镇等我们,依依不舍地下了塬。谢谢同行的虎哥兄嫂和长安邑。
鲁桥镇。在一家饭店的包间和先回来的朋友见了面,谈论的都是下午马术的事情。
饭后,车子引我们上了山。长安邑的公司明天有重要访客,在安排我们住在窑洞后,跟那几位朋友下了山,连夜赶回西安。
只剩下我和虎哥夫妇做邻居。窑洞经过改造,一个标间的模样,可高得很,一个人睡有点不踏实。温泉水晚上断了供应,简单洗漱。怕感冒,和衣睡下。这是平生第一次住窑洞。农历十月初二,月亮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晓得西边黑乎乎的大山就是睡着了的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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