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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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这里时,他的身体吸饱了太阳光线的温度,身体发烫并微微紧绷,但皮肤上干燥无汗。低纬度强烈的太阳光线直直打下,空气凝滞鼓胀,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那种热是吸纳所有声音的热,吸纳空气中一切随意流动着的杂质的、纯粹而清空无翳的热,这种胀满的热力你无法抗拒,只有被其拥抱吸纳,与其融为一体,而丝毫无法置身事外。强烈打下的正午光线,让一切无处遁形。一切都在显形,一切又都在被清空。四处静谧,无疲惫的虫鸣,走路也无回声。他走在正午时分的神秘与忧郁里,感到自己的存在感慢慢被消解,万物达到一种永恒,时间不复存在。这里现在是这样,他沿着这样一个缓坡上行时脚下滚落的细微尘灰永恒地重复滚落,头顶交错缠绕着切割天空的电线、钉在墙上的生锈电缆盒微微开启的角度都有其意义,一切都是如此合理。他鼻息凝滞的空气,植物和泥土在曝晒下沉淀的气味,隐约有着想要于此马路中间如雕塑般站立着安睡的欲望,流泪的欲望。他继续往上走(无意识、无需大脑指挥),头顶交错的电线投下的阴影在他的前胸后背上流动,他最终走到那扇门前,然后推门而入。
那是午时一点温热并拥有松软铁锈气味的防盗门,那是老旧小区的标配,陈旧市井生活疲惫双眼般的见证。经过被长年累月地推拉、击打、暴雨淋洗、夜贼搬弄,它已不具备保卫整栋楼居民的功用。楼道。这种无人打扫的昏沉楼道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们遍布中国的所有城市,剥落的墙皮,深深浅浅办证、疏通下水道、修油烟机的方形印章按在墙上,后来者把竞争对手印在墙上的电话号码中一两个数字用小刀或钥匙划去。很多年之前的一个秋天,同样的午时一点,他从家乡一个与之相同的陈年楼道里走出,阳光像洪水一样浇下,亮得惊人,在他的眼前沉默着泛滥。那阳光预示着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走,现在是他该走的时刻。星期日的下午,母亲按时去楼下打麻将,老楼的墙壁很薄,胡麻将时整栋楼可以听见那种微微颤动,天花板上的灰扑簌掉落。
他怀揣四百块钱,身穿传统款式阿迪达斯运动服。背上的书包是空的,他把书本练习册倒出后不知再往里放些什么,不过温热的布料给他安全感,贴附在背后。麻将声显得很遥远,但一直在持续。天空高而冷冽。他起先在走,后来开始飞奔,脚脱离地面。他去汽车站用身份证买了张去相邻城市的票,反正在只要在当地都能被查到,不如正大光明地先走出去。隔着一层窗玻璃,里头的中年男人一边犹疑着撕车票一边打量他,然后挥舞起手里的不锈钢尺子:这个点,一个学生,你自己偷跑出来的?你干啥去?再问没理他。迟省想,反正是要走。他走出候车厅,登上那块破旧的汽车,摇晃驶过六十公里路,从两点到将近五点。等到下车时,通透的光线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只有水泥地面上弥漫的青灰影子。坐火车要用身份证,用身份证就会暴露行迹。他想到自己躺在远方的夜,来自家乡的暴徒突然闯入,把他从沉梦的湖底粗鲁拎出。“去哪?”一个充满烟味的声音蹭了过来,迟省后来回想起来,这个声音掷地有声,就像命中注定。去哪?迟省想。北方黄沙满面,南方城市空气黏腻而湿热,巨大的热带昆虫在床榻间横行,往西是赤贫和重重险峻。他没离开过家乡,也不知去哪里见识夜间缓缓升起的酒绿灯红。去哪?他想到儿时暑假在电视上看到的烟雨迷蒙,高中地理课本上简明地描绘沿海工业区如何创造财富。一个声音从他嗓里微弱地冒了出来,一个迷人的东部巨型城市。
走的走的!黄牛揽着他的肩膀,他被半推就地上了一个颜色暗淡的面包车。黄牛和过路汽车有联系,把一些私客拉到汽车经过的一个指定位置,然后等候过路汽车的经过。那些想坐没坐上火车或是出于种种原因而选择和他同路的人被招揽到这里。面包车一路颠簸,沿路又黑又暗又乱。他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是欣喜。因为走的路越偏远、越无人问津,就越不容易被人找到。又因为着天然的自信,自信不会出事,恶人不会对自己下手。他听说电话卡可以追踪位置,于是开启手机后盖取下电话卡,又怕以后会用到,把电话卡夹在两枚硬币之间,用胶带缠上,这样好像可以绝缘。很多年之后,当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期出走的片段时,就会明白自己的自信仅仅是源于初生牛犊的盲目,因为涉世未深而无法预料到种种可能发生的危险。
面包车停到一个废弃的桥洞下,他们下车,等着一辆从地平线后驶来的过路汽车,沿着康庄大道,将他们送往富庶之地。车几点到?人们问。黄牛说,还有十来分钟,七点半就到。七点半了,车啥时到?人们问。黄牛说,快了快了,那开车的司机说这就到了。他把我们拉到这,知道半夜到也要给你说快到了,你不知“快了”意味多久,五分钟,一小时,还是一整天。你被拉到这,荒凉,也不知归路,最后不想坐他的车也得坐。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那车缓缓驶来,在他们这群人旁边缓缓停靠。那些人乌乌攘攘地从那个小门把自己往里面塞。迟省上车时,过道挤满了人,根本无位可坐,整个车厢鼓胀,所有乱七八糟的气味压缩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里。人们双眼很浑浊,眼角皱纹里深埋泥灰。我们挤在一起,臂膀结实的青年打工者,怀抱沉睡婴儿头发胡乱扎起的疲乏妇女,萎缩成一具皮的老年人,收敛炯炯目光的恶徒,隐姓埋名不敢正经买火车票的通缉犯。我们都是同类,他这样想。启程了,整个车摇晃而笨拙,路越走越黑。他这时才感到累,坐在过道深处的一个角落,把头埋在手臂里就睡着了。
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听见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纷乱的脚步。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逼近这辆非法的车,他们那不可抗拒的手电筒发出足以引起短暂失明的强光,受惊的汽车跌下公路,滚落进沼泽。他在气喘吁吁中惊醒,车在他睡着的时候又经过了几站,有人下车,因而有了一些空位。车厢中沉默的夜晚,只有引擎破损的呼叫与轰鸣。他站起身,抖擞僵直的双腿,坐到第一排靠窗的一个空位上,又很快睡着了。那些梦错综纠缠在一起,面容模糊而阴郁。他的头脑像是黑压压的乡镇影院。车一直驶。他最终睁开黏在一起的双眼,浑身灌满多梦后的疲惫。那时晨光已经微微敲碎黎明薄壳般的灰白天际,光线透过雾气照进来,在前窗玻璃上印上色泽微冷的奇妙光晕。让他感到不真实。
这辆车最终没有把他送到他指定的那座城市,而是与之相邻的另一座城。无所谓,他这样想着。反正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去哪都行,哪都一样。他感到自己所拥有的这种顺从而平静的思维让自己的一生都在漂浮。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漂浮,隐喻着流浪或者居无定所,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无论是有意识地坚信,将信仰植根,还是无意识地允许一种习惯流淌在自己血脉里,那时整个人将是有所依傍的,有深沉的重量使双脚着地的。而自己久久漂浮而悬空,这无关乎是否一直被生存所绑架。这命运早在少年时代的出走过程中就已有所隐喻,随着渐渐长大而越来越清晰。
他和其他人一起下了车。无处可去啊,他于是走进候车室,买了一盒方便面,接上开水后便坐到长椅上吃了起来。车站内一如既往的黑压压,正午的车站,气息最为强烈。透过方便面氤氲向上升起的雾气,迟省正好看见了那人。他站在那里,头发染成黄色,留着一边刘海盖住眼的乡下青年追捧的造型,一只手撑着微微倾向一侧的头,胳膊肘支撑在候车厅内的水泥立柱上,双腿交叠站着,脚下放着一个硕大的军旅包。一米八出头,瘦,但很硬朗。面庞黝黑泛红,皮肤质地不属于他的年龄,微方的轮廓清晰的脸。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亲切的气息,比迟省大个几岁。在这个复杂混乱的大厅,迟省无条件相信他是个好人。后来二人就聊起天来。他讲起自己简单的故事,普通话很不标准,带有浓重的贵州口音,迟省就这么听着,心中极其平静,没有什么惊讶。 他问迟省,“你多大,咋这个时候跑出来啦。” “我高二,不想上了。” “为什么不上了,有学上为什么不上。” “不想上了,和家里人有矛盾。” “那就和他们说啊,好好说啊。” “说不了,问题很大。” “有书读就好好读,有书念就好好念,以后一定是有出路的。”他说话夹杂着方言,发音很土。 “那你呢。”迟省问。 “出来打工。” “那你多大了?” “反正我出来好些年了,家里实在没钱,十六岁就出来了。” 迟省就问他:“搁哪找的工,我也想打工。” “我进厂的,在厂里搞的棉布。这附近就有专门搞这个的厂。” “那我可不可以干,待遇咋样?” “很累的,进厂还要抽血体检的。” “有没有赚得快些的?我现在实在没钱。” “我干正经的,我不搞那个。” “那我可能跟着你进厂?” “真的你听哥哥句劝,”他说,“这外面很复杂的,有书读就好好读。我觉得你搞不来我觉得你还是回去吧。” “不用了。”迟省微弱地说。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迟省坚信二人之间的语言隔阂,又感受着他身体散发的亲和的温热感。这时有个人凑近,递过来两根烟。那人又黑又矮,脸上铺着厚厚的胡子,显得面部轮廓模糊。看不出来是什么人。贵州男孩老成地接过,瞧了大胡子一眼,手指捏住香烟,在烟头处折开,又轻轻弹了弹。之后分给迟省一根。直到那人走远,贵州男孩给迟省说,这都是搁外面得注意的,很多不明不白的人很可能在烟里掺白粉。他们继续聊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沉默下来,那个大男孩从兜里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按了一会,又放回口袋里去,他等着开往城郊的汽车,把他送到棉布厂。发车时间到了,他站起身,挎上军旅包,迟省就在那默默望着,也没说要跟他走。临走时,贵州男孩深深看了迟省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钱包,里头零散着一些磨出毛边的皱巴巴的纸币。他将一张二十的纸币提出钱包一半,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转而掏出另一张五十的递给迟省。他说,哥哥也没什么能帮你的,能回家就快回去吧。迟省执意问他要了手机号,说以后一定还他。迟省不知道他姓名,给他备注下了贵州人。想了会儿,又把“州”字给去掉了。那时贵州男孩走出候车室,转过头远远给他挥了挥手,远处阳光穿过他指尖,挥手时其半边面庞忽暗忽明。迟省忍住眼泪。男孩乘车走了,他仍坐在那儿。方便面早早就吃完了,盒子被放在脚边,冷却下来的汤的表面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脂。他望着远处,候车室的木门被漆成暗红色,涌动的灰色人头背后,城市在午时白花花的灼眼阳光中一点点延展。
当晚他走在陌生城市的街上,夜风清醒冷冽。城市因周边城市的产业转移而发展,在巨大的时代变革里,散发着自身微弱的气息。那种气息人们捉摸不透,它死寂、落魄、鲜活、躁动,它融会贯通,但又格格不入。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不切实际,高楼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混乱的城市规划呈现出错综迷幻的色彩。高大建筑旁的城中村内进行着的生活藏污纳垢,所有故事随霓虹的缓缓升起在夜间诞生。他沿一条笔直的路一直走着,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觉得自己双脚离地,正在这夜间飞升,这种感觉一生中仅一次。而如今,很多年过去,他离少年时代渐行渐远,大多数时候,虽灵魂一直漂浮却无透明双翼将其身躯带离。午后时分,他回到无人清扫的灰色的楼道,将会频频想起多年前的出走片段。他发现自己到底走不了多远,或者说根本没有出去,只是从中部地区的一个楼道走入中国东部另一相同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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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走到那扇门前,然后推门而入。午时一点温热而拥有松软铁锈气味的防盗门,门锁复杂的内部构造和合页处的金属部件皆已锈蚀,合不上也难打开。他将上到三楼,三楼无一楼因反复开合而闪闪烁烁的门,无四五六楼挣脱前楼的遮挡,墙皮被太阳烘烤的烫手温度。三楼积压的昏黑最为密集。他把钥匙插入锁眼,然后会听得古老年代里铜币落地的一声脆响。门锁应声弹开。厅室没有窗户,屋内和屋外一样暗。他绕过桌椅,绕过地板上堆积的杂志、唱片、方便面盒、卷纸、揉皱的衬衫,要投入一个深沉怀抱般落入卧室,落入床的深海。这里是他如今一切出走的始发点。窗帘紧闭,他滴的一声按响空调开关,入耳式耳机里无尽头地播放古早摇滚。有时,街道、虫蚁居民从此死在另一个时空,外界是完全寂灭的:他的暗室是在宇宙深处漂流的太空舱,若起身会一脚踏空,开窗则飞入星辰碎屑。但往往在某一个副歌结束处,外界像窗缝渗入的光线般渗透进来。决堤,交错的声响、变质的气息、顺序颠倒的记忆潮涌般侵入,初生至老死的画面在他眼前铺开。走过的所有路都重叠成一条路,路遇的每一个女孩都是同一个女孩的倒影。隔壁的门吱呀打开又闭合了,噔噔噔噔的高跟鞋声溅起硝烟,然后又衰弱在旋落的楼梯深处。流动的倒影凝固下来。
他未成形的睡眠被鞋跟踩碎了,下午三点,天光褪色,窗帘后冲撞的日光干瘪下去。这时,城市的声响在午间呼吸停滞的沉睡中渐次苏醒,他躺在床上,等待一切声响灌满他的的身躯。再继续躺,把头缩回滚烫的被子,躺到天光散尽。然后他仿佛已经死去很久的手机忽然开始大声震颤,接通后就听见老文扯着嗓子说:出来;他说,不。出来呗,出来吃饭;吃啥;吃烧烤;没胃口,想想就想吐;你快给我出来,你现在不想吃,出来就想吃了;我不,我真没胃口,我最多喝点东西,要不然去喝点什么;不行,你不吃的话你就看着我们吃,快出来,我们快到了。然后那边的电话挂断。这时傍晚的阴影已在四方降落,他费劲地坐起,疏松疲软的身子,听见长久卧在床垫里的脊椎咯吱作响,滴的一声按下空调开关,隆隆雷声就此停息。冷水洗脸、用手抓抓凌乱的头发、穿上衣服然后下楼。出门时嗅到失去时效性的香水分子死寂地躺在水泥台阶上。
迟省拨开粘乎乎的塑料水晶珠帘,钻入苍蝇馆子。重叠居民楼掩映下的深巷,这家饭馆坐落在这里。在一片灰霾的目之所及里倒吊鲜红的羊排 ,升起温情而放荡的雾气浓烟。老板娘的围裙像不锈钢卷帘门一样斑斑油渍。他们在这家馆子吃了很多年,这里最初只做烧烤,近年又扩大了经营品类,烤鱼,小龙虾,砂锅,但并未扩展店面,更别提清洁装修。他进去,狭窄空间内一切都在欢腾号啕,老文和明明面对面端坐在一张卡座前,明明低头用铅笔勾画着极薄的一张灰白菜单,老文探头看着,不时打断,指指点点。他坐到老文边上,手插到上衣口袋里,两腿张开,明明喊来服务员,递交菜单,之后就等着一筐叮咚作响的啤酒和一叠叠烧烤抵达他们面前。
做梦使我疲倦而饥饿,老文说,我近期夜夜多梦。我每次醒来都浑身乏力,饥饿感把全身精力抽空,伴随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我昨天夜里梦见在大学上课,我在上建筑设计基础课。上着上着,高中最讨厌的女的忽然出现在门口,喊我出来蹦极。我不愿意,她就闯入课堂把我拖走。她把我带到一个极高的电视塔下,说我们就在这儿蹦。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往上爬,我也开始爬。爬到最高处时,下面两个女警搬来一大桶鸭血粉丝汤,然后用喇叭对着我高喊,有种就跳下来。我跳了下去,一头栽在汤桶里,顺势喝干了鸭血粉丝汤。这时我的胃部开始剧烈疼痛,惊醒。前天夜里,我变成了一只肥胖的母鸡,饥饿感攫住我的胃,我一边飞一边找吃的,吃下泥土、草叶、塑料袋、喝干火锅店所有锅底、吃下一整只老虎的尸体、吃掉一栋办公楼,可身体还是无可挽回地走向萎缩。我的身体越来越小,松弛的皮耷拉着。然后发生了地震,岩浆爆发,岩浆流淌着覆盖整个地表。我飞向高空,一边飞一边凝望下方地球毁灭。最后,我看到一个美丽光洁的蛋形建筑仍安详地伫立。那是一家肯德基。
然后呢?明明惊声问道。
忘了。
为什么是肯德基?明明惊声问道。
我他妈咋能知道。老文怒答。
做梦使我丧失一切安全感,明明说,做梦把我平日里身穿的层层包裹暴力剥离。梦境从内外伤害我,我内肝脏爆裂,我外体无完肤。他们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便把我灼伤,灼出和他们双眼一样的黑色深洞。所有人都洞晓我,如同我洞晓自己。他们如果不尖锐地注视我,就是报以全然忽视,那种忽视具有欺骗性质,更加令人不安。这时,餐厅服务员登场,头发凌乱地夹在脑后,因长久经受烟熏火烤,面色呈现一种暗沉的颗粒感,但仍透着红润健康。她双手有力地托着的铁盘里堆满层叠烧烤,孜然辣椒的辛香和烤肉中裹挟的浓重烟气冲入我们的肺部。长辈对此类食物报以痛斥,烧烤致癌,老鼠肉制成羊肉串,粉丝取材于胶水和塑料,青椒里裹着虫子的死尸。可我们置之不理,食物已铺满桌面,声音一瞬间剧烈了起来。迟省和老文伸长手臂,目标精准而迅疾。
无数次了,明明提高声音,无数次我总是挣脱不出一个相同题材的梦。我持续梦见自己暴露下体,有时全身一丝不挂。我在家乡那条人潮涌动的商业街上,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没穿裤子。我僵住了,所有人继续行走或奔跑,没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梦见我在游泳馆的更衣室换衣服,换着换着发现更衣室的围墙消失,我站在泳池边上全身裸露。远处,几个黑影闪过,他们在朝我看,但我认为他们没看到我。高三补习班的昏黑楼道,我和同学一起下楼,发现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褪到了膝盖。我们继续谈笑风生,所有人若无其事,光线这么弱,我觉得没人能看见我。滚烫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来,楼道过于昏暗,看不清是尿还是血。
她说完她的梦,嘴唇因干渴而覆盖一层灰白的薄霜。迟省往她嘴里塞了根羊肉串,白霜被闪烁的油星擦去,羊肉串像半湿的抹布,嘴唇是覆盖一层薄灰的黑板。对面的明明身形枯瘦,始终拖着一副营养不良的儿童的骨架。身旁的老文仍在急迫地往嘴中塞着东西,仿佛下一秒盘中餐将被强盗劫掠,有时候烧烤尚未咽下肚便灌入啤酒,迟省想象着黏附在老文口腔壁的细小辣椒和孜然粉末被金黄液体冲散,猝不及防。迟省凝视着他,就在这一天,他发现中年的迹象开始在二十三岁的老文身上蔓延,一个不可避免的力量向我们走来,走入我们的身体,我们不再年轻。老文仍在飞速咀嚼,头发两天没洗,就呈一缕一缕,头顶涡旋处微微露出头皮颜色。老文高中的时候很瘦,总是奔跑于足球场。如今脖子上分明的喉结和静脉看不到了,小腹堆积在一个闪亮的皮带上微微凸起。这种中年的信号有着昏昏欲睡的冷漠气质,将持续以细微的动作最终爬满、渗透一个人的全身。迟省悄悄打了个冷颤,把手里的羊肉串送进口中,就着到嘴的话吞咽下去。持续咀嚼和吞咽。强烈的辣椒往往让人神经兴奋,此刻却只想昏昏欲睡。
我的梦总很无聊,迟省接下刚刚的话题,强烈的辣椒冲撞在口腔里,多年来,我的梦白水一样寡然乏味,没什么说头。我从未做过一些书中描绘的美妙的梦,更没有任何或晦涩或挣扎的梦能构成强烈冲击力。难看又苦闷的梦久久缠绕着我,极其冗长。我梦见排长队、干涸海面钓鲨鱼、昏暗烛火下围坐吃无味的煮土豆。我一人坐在办公室,一根长柄雨伞靠在我的桌子旁,我一直画草图,雨伞上的水一直滴,鞋子最后泡湿了,但我一直不站起身,雨水也不停止,就这样持续到天亮,我起床,刷牙,上班。大多数梦一醒便忘,但那肿胀感将久久堆积在胸口。我甚至还做过一个最无聊的梦,那个晚上我梦了一整整年。那还是暗无天日的高中,六点起床,刷牙,上学,听课,自习,进食,午睡,听课,进食,自习,回家,睡觉。周而复始,整整三百六十五遍。这个无聊的梦让我极其劳累,在梦里我不断祈祷着醒来,想着日子怎么还不过完。我最终醒来,浑身无力,我起床,刷牙,上班。
傻逼,你真够无聊。老文说。
哈哈,傻逼。明明附和,但这个梦确实可怕。
闭嘴,迟省说。同时他点上一支黑冰爆珠。可是,可就在最近,我的梦与以往相比大为不同。事实上,那些梦变得很浅又朦胧,褪去冷漠的具象,闭眼时浮于我的大脑表面,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梦,甚至无法断言自己已经睡着。它们不再像粉刷后落上细微尘灰的白墙,开始有暗红长裙的色泽,有时闪烁起温柔的霓虹,有时又撞击出金属般清澈的质感。我躺在床上,久久仰望天花板,天花板空无一物。闭眼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仍持续不散。我开始嗅到气息,听到隔着几层薄薄的墙壁后衣物与肌肤摩擦时的沙沙声,吞下口红的喉管里轻轻翻滚的自言自语和梦话。不久,那些画面便在我眼前延展开。六月,太阳灼热烤人。她走入房间,脱掉暗红长裙,垂坠下去,散落在地板上。她的腿细得让人感到一掰就断,皮肤让人的双眼能感触得到那种冰凉感。细窄边框的内衣在她胸部勒出淡红色纹路。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片肌肉都松散下来,双腿折叠架空,仰面躺在床上。面部像在咀嚼口香糖,实际嘴里空无一物。空调轰隆隆的冷气还未扩散,她背后一层细密的汗。隔壁传来遥远而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随丝绒布窗帘的翻动忽暗忽明。
我用语言抓不住那些影像,我欠缺的表达能力又使我抓不住那些语言,勉强敲打下来的词句又因为电脑被误格式化而逸散遗失,我再也找不到它们了。像是我醒来,那些或粘稠或狂风大作的梦都在一秒间隐退。我只想落泪。可眼泪很温热,迟省说,在这种时候,我全身洁净而干燥,身体灌满一种被抽空但又已经饱和的矛盾之感,故不需要眼泪的润滑。隔壁女人的形象一次次清晰又淡去,但一种诉求像刺眼刺鼻的油漆粗暴刷在我的脑子里。迟省手里的烟燃灭了,嘴里孜然辣椒蒜泥的辛香被驱散,肠胃向大脑发送饱腹的信号。他的口中再一次变干,但不再想喝水。于是又点了一根。语言最先沉默下来,烧烤店其次沉默。我被昏暗的房间包裹着,细密绵长的包裹感让我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废弃的电学实验室。隔壁的女人呼吸沉稳,已经睡去,房屋在她平稳的呼吸声中温柔地坍塌了。
房屋温柔地坍塌了,然后巨大的世界像一亿片玻璃碎屑般轰然倾泻下来,在短暂的一秒内全然入侵我,我被融入。同时耳中的一层薄膜被捅破,声音开始变得巨大无比,烧烤店内极其吵闹。明明惊声尖叫,她永远没看起来那么激动,对外界的兴趣永远像她的食欲一样干瘪,精神和身体一样营养不良,但总显现出一副惊天动地的兴奋,已成为一种习惯。她大声说没劲的笑话,做春梦的夜晚简称春晚。她又说,迟省有多缺女人,老文说迟省天天一副性冷淡的样。迟省还没来得及回应,明明的声音从后面窜了出来,她到底能有多好看,干什么工作的,叫什么,有没有钱?回:我没有见过她。二人开始疯狂大笑,笑得差点把刚刚吃下去的给吐出来,迟省缺女人给脑子缺出毛病了,快给迟省打120;迟省佯装怒火对他俩作挥拳状,又挥舞起一把铁签子,骂了一句你妈的。笑声更加剧烈,像风暴一样冲得大脑震荡,久久晕眩。老文又续加的羊肉串上来了,刚刚感到饱胀,歇一会之后还是能继续吃下去。在大嚼卫生水平不达标的贫民美味时,没人去交换深邃思想,创造高雅艺术,我们谈论无意义没营养的梦,互相讽刺挖苦,说笑话,骂人,倾吐生理需求,贬低国家政府,我们以不屑的论调回顾失败的情感经历。经历了四次愚蠢的恋爱,老文忘了之前发过的不谈恋爱的誓,谈起前些日子的遗憾。我去图书馆找书,一个很白的女孩问能不能借来看下我手中的书,我想都没想就说那边有多余的自己去找。说完还深深叹气。自作多情,神经病。明明边喝啤酒边说。老文装没听见,又转眼变了脸色,自由!我要的是自由,恋爱只会带来绑架和骗局!辣椒和酒精屡屡引起兴奋,这次大笑的换作迟省,你们还记得他吗?记得谁?明明拥有深邃头脑的哲学家前男友。明明笑,对对,我万分失望的时候流泪说,你去追求你的自由吧!他高傲地问我(与此同时明明鹅一般昂起脖颈),自由?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你知道笛卡尔怎么定义自由吗?迟省接过话:老文这种肤浅的人没文化就别乱说话,多说只会遭耻笑。他大声质问老文:自由?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个词语?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你知道笛卡尔怎么定义自由吗?剧烈大笑使肚子抽筋,头脑麻木,太阳穴突突跳着。哲学!敬人类伟大的思想!敬伟大的爱情!伟大的人民!伟大的自然界!我们热情拥抱,用力鼓掌,激烈碰撞清脆的酒杯,一饮而尽杯中酒。啤酒已见底,面前杯盘狼藉。迟省觉得,自己再一次真实融入和谐温热的世界了,在一片混乱的、喧闹嘈杂的温柔乡,忘了将要经历的醉意散去后的无力和空虚,将要经历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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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历不同程度的酒醉。在不同程度的酒醉之后,他从或冷或暖的灯光下出走,起身走入夜色。这种酒醉是高中时代的他渴望经历的。他渴望经历一种未知的、脱离地面的感受,无论将飞升还是坠落,都构成一种浪漫的诱惑。
“十七岁的我要开始讲述我枯燥的一天。”迟省说。密集的闹铃像针雨一样残忍,把他折腾醒。他使劲睁眼,但眼前还是看不清东西,一种又酸、又麻又疼痛的感觉布满整个脑子,直到刷牙的时候落泪的感觉仍持久不散。冷水洗脸,情况有所好转。他走时其余家庭成员还没起,一片宁静的鼾声中,他小心翼翼开关门,在楼下买豆浆和鸡蛋饼后跑到学校,如果被查到迟到将接受各种令人烦恼的处罚。强大的困意一次又一次侵袭他,早读课上一片混合在一起的朗读的声音带来一种混乱的错觉,他把豆浆和鸡蛋饼吞下肚后就开始睡。他是真的很想学习,但困意由不得他。他睡觉之时,坐教室另一头的S正在进行清晨冥想,S将冥想设为自己一天的开端。与此同时,优秀生Z大声连续地朗读,那些课文子弹一样喷射出来,最后快到像一种高科技机械的高频率震动。Z曾神秘地告诉迟省,这是是为了防止别人听清他背的课文,听他念就有记住的可能,从而方便了别人的学习,在学习上赶超他。
迟省在之后将因为各种情况醒来,上课铃声使他惊醒;老师进班后忽然降临的异常的沉默让他在睡眠中隐隐发慌,然后惊醒;两节课后的跑操的吹号的录音使他惊醒;班主任阴阳怪气的谩骂使他惊醒。或者实在太困,梦境沉重压在他身上,他从早读课一直睡到中午放学。有时候他被坐他前面的Z给弄醒。他轻轻地捏迟省地胳膊,轻轻地扯迟省的头发,轻轻呼唤:“迟省,迟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