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欣赏举隅》读书摘要和笔记(20200202)
诗文之期能达其真者,重在自然浑成;骛于美者,出之雕琢藻饰;能臻极诣者各有所善,其流弊所渐自亦各有所不足;赏鉴之者,不宜先存此彼之见于胸,而有所迎拒也。
苏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为诗云: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
大抵斧斫雕饰,补假亦所以足其真,人之舍不为表达其真挚之情感,则亦何取瘁心于文字?至于自然直寻,亦何尝忘情于锻炼,不过造诣之高者,没其斧斫之痕迹而已。
陶潜《饮酒》诗之一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若作“望南山”,是有意而望也,其格卑矣,于以知诗之以一字判优劣也。若问渊明何以能立高格,下得此一“见”字?其理甚简而显,只缘当时原是“见”而未尝“望”也。陶潜固“隐逸诗人之宗”,其行事与所作,皆出于性灵之自然也。——“一六 自然与藻饰”
王士祯《花草蒙拾》云:““生香真色人难学”,为“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所从出,千古诗文之诀,尽此七字。”所谓“生香真色”自宜尽属天才,必天性未经斫丧者,克葆其真也。
古乐府《江南》云: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此亦可谓“诗中有画”,又极生动自然,于文字之外,更令人萌“美目盼兮”之遐想。东西南北,地载四方,《江南》一曲,天生本色也。
斛律金《敕勒歌》云: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气魄雄伟,璞真如画,元遗山诗云:“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诗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非过誉也。类《敕勒歌》天然真色之作,求之后世,已不可再得。李太白《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气象虽极宏伟,然以视《敕勒歌》则已觉其文稍胜于质;范文正《渔家傲》“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则有“穷塞主”作意刻画边镇苦况之情味,气象差矣。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诸写景之句,虽少雕琢,要亦璞磨而玉见;韦应物之“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则均已稍费丹青。——“一七 真色与丹青”
古今之可与言文者,必其有雅人深致也。
清邓孝威《题息夫人庙》诗云:
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此诗沉稳而涵容,其宅心也以恕,可师者不直诗篇而已。……身在庐山中转能出此诗意,自非大仁大知莫办,致足贵也。
亘古至于今,读书之人伙矣,然而明道者卒鲜,何也?道非一蹴可就,而魔伴学道之心以生也。盖人处于室隅,不置念于路之平陂也,行于途则遇岐矣。德业文章,亦难逃夫此。魏末之嵇康、晋之刘伶,皆慕德而入魔者也;明季之金喟、清之袁枚,皆擅文而入魔者也。入岐迷所向,而自以为达,积愈难返,此君子志于道之所以必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也。——“一八 雅郑与淳漓”
文学不能离诚而存在,固矣,然亦需要选择;以唤起感情为本旨,尚矣,然亦需要理智。主张文学宜写实者,其末流之弊,乃忽略“真”以外之“善”“美”,意味“真”即“善”即“美”,且所谓“真”即与实际相合之义,耳闻目见身触心感,振笔直书,即是文学之极诣,而无所取于材料之拣选与事理之权衡;理论过于偏,未为允当也。
写情之作,多处本色,所谓“真”也;说理之篇,多有高格,所谓“善”也。而说理者若过俭于情,则似离去文学之蹊径,必辅之以本色;写情者若太贫于理,则不足语于文学之伟大,自亦必起之以高格;然后各底于“美”也。
卓文君《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则既具本色,而其格高矣。
陶渊明《饮酒》诗之一: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报深可惜。
则既具高格,而其情邃不露,“但知音尽说陶潜是”矣。
所云“本色”,“真”也;“本色高”,真而善也;“本色卑”,真而不善也;“非其本色”,则并不真矣。
所谓韵胜者,情风流,志谐婉,真而美者也;所谓格高者,情贞固,识冰雪,真而善者也;至于达其高格与美韵者,则同借文从字顺犀利之文笔,形式之美也。
渊明生而有孤独高抗之个性,永葆其真,长而有淡泊宁静之器识,翼之以善,深情有内蕴之美,文字有外扬之华,乃能自树高格,震烁古今;非仅“任真自得”遽臻此域也。——“一九 善美与高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