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鸟与湖北佬

这波封城战役，并没看到啥探讨「湖北佬」、「九头鸟」的论述。不过，我也没到处找文章看。唯一在这些天来谈这些的好像是我。可能此事件攸关重大，湖北人、武汉人无法嘻皮笑脸。

基本上，我们49年前后迁台的湖北人家族，非常非常非常强调自己是「九头鸟」。从小常听来访的各省大人跟父母讲，我们小辈也常听家人讲。我妈最常讲的就是「今天载到一个客人，一听我嫁给湖北人，大笑说你好倒霉」诸如此类。我妈70年代是計程车司机。甚至，我小学班上的有些同学也笑说你是九头鸟，更长大点就不必说了。总之自己也爱讲自己是湖北人。非常自豪！原因就是——我是九头鸟。

这有谚语的，我不重复了，两三年来在板上谈过，日记是吧，写在日记里。湖北板友也纷纷留言打趣。

除此，我是湖北汉川人，这也有谚语。我妈绰号小林，小时候常听人讲，小林，你嫁给湖北人也就罢了，还嫁给汉川人。谚语我不重复了。讲太多次，自豪太多次，得停。

我们在台湾的湖北人，非常爱听人家笑骂我们湖北人。什么难缠、奸狡。越听越爽。自豪到发贱。然后看到祖籍江西的同学就笑说老表，瞎认亲。相互鬼扯「哇，你很表（女字旁）」、「你才表（女字旁）」。诸如此类。

遇到湖南、四川人也有反应。大家都相互挺亲切。湖南、四川两省的人个性比较鲜明，爱吃辣咩。湖北也吃，但湖北菜比湘菜、川菜是差多了。但我们湖北人因为有九头鸟的绰号，顿时就很有地位。

我们特别需要大家讨厌或取笑我们的那种自豪感，主因可能是因为我们并非人在湖北。试想人在湖北或武汉，四周都是湖北佬，这有啥特殊性可言。大家都九个龟//头或乳//头，见怪不怪。（冷不冷）

我要是在湖北长大，我可能自称无头鸟。

或断头鸟。

国中（初中）二年级，标准中二时期，我和我们班上一个祖籍广西的同学讲过，我是九头鸟，湖北人最坏，我很乐。某一次，我、他、另一同学（也是外省，可能南京，我忘了）一起聊天，广西这位跟南京这位讲，张尻尻说湖北人最坏。这人说：「噢！我爸讲上海人最坏。」当时我听了有点窘，觉得很不受尊重，荣誉感受到考验。

李。敖。在节目中也讲过湖北谚语和湖北人。他说湖北人靠不住，会临阵开溜，但又说我老师殷。海。光是湖北人，有骨气。意思说湖北人也有叫他敬佩的。看了节目我们都嘿嘿笑。他不讲湖北人也有好的，我们也不会见怪。

可以这么说，台湾的湖北后裔，从小个性大外放，很能被开得起玩笑，无所谓的。你若跟我（们）说，奇怪，你不奸也不狡，我们会难过，很感伤，简直讲我们性无能。

我自己的观察是，湖北在台的第二、三代，都乐泱泱的，挺诙谐。除非功课太差，叫爸妈担忧而头抬不起，这在以前叫「惨绿少年」，因为联考（大陆叫高考）压力的缘故。惨绿少年是所有面临联考压力的孩子，不分省籍与阶级，考高中或考大学的两次煎熬都够呛。以前很难进大学，重考生路上一堆。我考大学前心情就极差。过后就抛开了。

来台的第一代湖北人，就「很湖北」。比较严肃、深沉、嗓门偏低音厚重、一板一眼、做事认真到极其仔细。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天性的豁达。至少我们这个家族，我爸、他的一个远房堂兄A都是这样。至于我爸的另一个堂兄B则爱讲笑话，嗓门在湖北人里算大的，问题是他的笑话也没啥好笑，自己很乐倒是。

大概二十年前，B算是爱来我家串门子，当时他老人失智，住离我家有点远，但他常自己乘车来。这是「突袭」，没先讲，直接进门。来了后就侃侃而谈。有次他告诉我他打过徐。蚌。会。战（淮。海。战。役），我说大北你当时是做什么的？他说装甲兵。我心想你在鬼扯淡。你是空军的，怎么可能会跑去凑趣。而且飞机也不多，你是空军也轮不到你开飞机。他聊爽之后我开车送他回家，以免迷路，他家人很感谢。

妙的是过了几年，他的失智症康复了。不过聊的还是差不多，一定都会讲他两个儿子很会赚钱，一个是海员出身，做海洋运输业。另一个我忘了。

A是飞官没错。抗战时期开轰炸机。他在重庆一个机场迫降时冲进树林，眼睛受伤后就没法再飞。我爸对这个大哥尤其尊重、尊敬，可能和抗战后介绍我爸去空军的汽车驾驶兵的士官学校受训有关。所以我爸就不必四处做杂活儿讨生活了。据说我爸在武汉拉过人力车。而我爸之前在抗战时又接济过他夫人和孩子们。当时他们住河南一个机场附近，A没法回来了，河南被日军入侵了，于是妻小逃到汉口，我爸照顾他们。

我爸算是文盲，可读报纸但写字写不大出来。他会不会写自己姓名？我也不确定，我带他去医院啥的，需要填数据都是我写。姓名应该会写的，只是很少写字，写不顺吧我猜。他大概一个字写五分钟，其中四分钟在发愣。我只看过他写字一次。他说你帮我写信回湖北老家，当时两岸在四十年不往来之后刚恢复交流。叫我写信那次之前我姐已带他回去探亲过，所以该怎么写，我觉我爸自己该懂。他非要我写。当时我二十五岁左右。我说你先写！我来帮你改改算了。烦死我，我大吼（他重听，得大声）你先写。他只好写了。写半天一直迟疑，我火大了把纸抽过来看，赫然发现只有三五个怪字，全是他发明的火星文吧。当时心里有点惭愧，竟然活那么大不知道他是文盲。

A有五个孩子，四男一女，第二或第三个是女儿。我们家每年的年初二得上他们家去拜年，从台北去桃园市。他们家过年好热闹，除了一个在美国的儿子，其他儿孙、没家的好友都来团圆，打牌嬉闹啥的。A的小孩好像只有老五在台湾出生。小孩的头一个（30年代中期出生），大人们喊他名字，其他四个则各有绰号，女的叫咪咪（小时候我很讶异她一把年纪了但绰号这么可爱），再来忠忠（或钟钟，哪个字我不知道），再来呱呱（或瓜瓜，在美国卖甜甜圈），再来一个绰号就叫老五。最活泼浮浪的是老五。我过年时可以听到一大票人在讲湖北话，他们都会。我可以听但没他们会讲（一些基本发音是很熟悉的，譬如吃药叫吃油。加水叫兑水。读书叫投虚）。他们都大我好多岁，但辈分是同辈，因我爸42岁娶我妈，46岁生我。他们的小孩跟我年纪相仿，有的比我大但论辈分得叫我叔叔。这哪叫得出口。

去桃园拜年挺闷的，我和我姐都坐着不知道该怎办，和堂哥堂姊们以及他们的小孩都不熟。感觉得出他们很快乐打牌，就这样。然后下午我和我姐去附近看电影，记得看过港片「光头神探贼状元」、「鬼马双星」啥的。

咪咪姐嫁给本省人，我爸也娶本省人（台湾罗东人，我妈）。咪咪姐的老公因为会打麻将，和岳父母家相处得很融洽欢乐。中国人南腔北调，但麻将是中国人的共同语言。

老五很油很骚，一次他来我们台北的家作客，带着女友顺道过来的。他和我妈讲话时，笑着大力拍他女友的大腿。他女友穿很短的热裤。老五大我大概快二十岁。当时我年纪小，第一次看大人打情骂俏，印象深刻。那拍击声挺清脆，很色的感觉。顿时我觉老五有点糟糕，年长后回想才觉得他那样的行为倒也不赖。

呱呱我从没见过。至今一次都没。一直住在美国。但从小听我妈讲，呱呱本来看不起薯叔（就是我爸）。有次他和我爸打了一次桥牌，惊讶且佩服我爸牌技之好，原本只以为我爸会麻将。好像呱呱自己讲说向来只当我爸是大老粗，对他十分失敬，直到今日交手后才给上了一课。基本上我妈很会加油添醋，听听就好。倒也不必较真，质问是否桥牌打不好就可以仍被看不起。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闹个牌缘。

后来两家人久了渐渐没联系，终于不必去拜年了。多年后忽然看见A（也是喊他大北）上电视。记者报导他照顾年老生病的夫人（我们喊大妈），说他十分乐观坚毅，不嫌劳累，照护无微不至。当时大妈在家卧病，一种罕见且麻烦的疾病，什么病我忘了。他对着麦克风讲了一段话。基本上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讲话。以前小时候只听他讲碰、吃、胡，他对我和我姐都只点个头一两句带过。他打牌很欢闹，但对我们姐弟讲话时冰冷严肃，但谈不上讨厌他。在那次电视看到的访问中，他笑咪咪谈自己照护老婆的一些三观啥的，倒是有昔日飞官的神采。

大妈后来过世后，他继续活了一百岁。比我爸久，我爸八十九岁走的。他年纪大我爸五六岁吧？我不知道。我爸1921年年头生，农历是灶王爷生日，肖鸡。我们家都过农历生日（我妈、我舅舅家也是），我到大概三十岁后才改过国历生日，因为朋友都是这样，我顺应大家好了。我爸的身分证，是用农历生日当国历（洋历、公历）来填写。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国历生日。我和我姐对照农民历查出过，发现是水瓶座，但忘了确切日期。直到2010年夏天他病故后，我重新查了一次农民历，才发现爸爸是1922年一月出生，而且是山羊座。他老说自己民国十年出生，其实是十一年才对。他只向来说辛酉年，他没说错，只是公历得算在1922年头。

我只是半个湖北人，却很认同湖北。「认同」这个字眼是90年代才在台湾出现的用语。所以说在我认同我是湖北人之前我就很认同了。那当然我也是台湾人，对我而言不相违。

大北A在百岁大寿的隔天，在睡梦中辞世。他的老大（我们喊大哥）打电话告诉我们的。之前因为这次寿宴，他们给父亲制作纪念杯，曾送来我们家。（见图）

来台第一代的湖北人比较严肃，比较湖北，他们跟湖北人一起长大。二、三代的湖北人虽认同湖北，但基于前述的特殊性（台湾的湖北人、各省人都变少，除本省人常见），个性比较不严肃，或許是太爱讲自己或被讲是湖北人而性情外放起來。不过总的来说仍继承湖北人的深沉。要说阴沉也可，但阴沉稍微像负面字眼。不然阳沉得了。第一代阴沉，第二代之后阳沉。80后出生，有外省血统的台湾人，有些说不出自己是哪省人，忘了！譬如可能想了想说：「好像是四川？」我十五年前遇过的二十岁女孩这样说自己，近两年也遇过这样说自己的二十岁男孩，只是变成：「好像是湖南或湖北吧？」基本上一听就知道不大可能是湖北。因为台湾湖北家长八成还是会告诉他，你是湖北人，你是九头鸟。

我去年吧？在豆瓣上传过我93年拍摄我爸和我大哥（亲生的，在49年来台前娶妻生的）在黄鹤楼的照片，友邻喜欢这张，说拍得太好。这次不再附上。

为何冠状病毒选择武汉与湖北？注意，冠有头部的意思。冠状病毒和九头鸟之间是魔VS魔。

换个角度，二者都不是魔，都只是生物现象。聊太开可能不有趣了。有些人无法忍受这种冷笑话。不过我强调的是，湖北人经得起锻炼，也只有九头鸟才能降伏可乐那（国外对它的翻译的译音）。

我深沉且强烈地认为，湖北人只要一直说自己是九头鸟，就更可以战胜这次的对手。真的，莫不信邪。喔对了，在台湾的湖北第一代还爱讲林。彪。是湖北人，黄冈人。还补一句：「黄。埔。四期的。」那个年代一年招生好几期，所以林。彪。的资历相当老。林。彪。是打败国。民。裆的其中一个重要人物，既然如此在台的老一辈为何还对他这么认同且称赞似的呢？因为亲切，一家亲，历史有它的因缘站队、或鬼使神差的被分队，这都无妨，重点是中国人把因缘看得更高，更可贵。大家都是九头鸟，都是个鵰。

很屌就对了啦。「大鵰蔘茸药酒」。（台湾一种雄性补药）

九头鸟还要喝「鸟头牌爱福好」。（也是台湾一种雄性补药）

还有，我和我姐都认为湖北人的脸很宽且带点棱角，像棒球的本垒板，也就是五边形。这说法基本上可能是我们俩的胡思乱想。至于要怎么放这面五边形，才像湖北脸，这我没意见。我想如果把五边形巧妙利用，不断颠倒过来看，用旋转各个角度来看，可能得以悟出攻克可乐那的绝杀方案。不理我的想法也成，反正九头鸟必胜，封城迟早打开，天地阴阳深沉且灿烂。

本人以这只长寿杯，问候与祝福湖北老乡。俗话说文物有灵，此乃法器，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