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十梦境:我企图逃离工厂
关于这个梦境,我眼前的色调是一片灰暗。不是那种浅色的,接近白色的灰,而是像水泥一样的,粘稠的,把人拖进一片黑暗中的灰。
我就在这个工厂中,厂里的楼房破旧但仍有威严,总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可这些楼还很厚实。这个工厂是生产什么的?我不知道。但它总是日夜不断地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我从来没亲眼看到过那些机械,看不到也好,我总觉得那些机器能把我切碎,把我零碎的肉体和碎石搅拌在一起,然后我也成为那些日夜运转的声音的一部分。
厂子里楼房周围经常有人走来走去,穿着深灰的工作服,戴着口罩,互不接触,似乎也互不相识,但我确定他们都认识彼此。他们也认识我,但我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
可是啊,这是我的家。在这个梦里,我可能只有四岁吧,或者更小。我不确定,但我很小就有了记忆。我记得在我记忆的第一瞬,我穿反了拖鞋,一双肮脏的黄色的塑料拖鞋,当然我还不认识什么是肮脏。牵着我的人,好像是我妈,要带我去哪。我家住在一楼,但我总是很羡慕住在楼上的孩子,他们可以在楼梯上跑上跑下,而我只穿过一个幽暗的走廊就到家了。
有一次我发了很高的烧,被带去医院时已经动都动不了了。我看见一个医生。我在翻滚,我在拒绝,但我爸妈摁住我的四肢,医生在我的大腿根部抽了一管血。后来我失去了记忆。再后来,我在梦中不断地重复这段记忆。
从医院回来后,我就一直待在了工厂。这里有什么变了,或者没变,我说不清楚。我走在屋外附近的水沟旁,双脚总是颤抖。
我爸妈在哪呢?有一天晚上他们把我锁在家中,戴起口罩一起出门去了,我只记得他们说:“我们去抓鸡。”家里的灯泡有点坏了,有点暗。其实爸妈在家的时候灯泡就已经坏了,但他们总习惯半明不暗的环境。
如果工厂有鸡,抓到它们后,是不是扔进那个巨大的机器里搅碎?那个规律的笨拙而又愤怒的机器,在灰暗的白天和苍白的夜里,一直都在行走着,就像是一只困在这个工厂里的巨兽,人们花了我整个童年的时间去驯服它,依然不可,现在它还要吃鸡。
后来,有人开始尖叫着摔玻璃,越来越多人开始尖叫着摔东西,直至我爸妈也被传染。我被他们粗鲁地带到他们上班的那栋楼,他们从家里摔到工作的地方。似乎是因为他们摔得最凶,很多人都停下来围观他们,而我就在人群中间,可能下一个被摔的东西就是我。
我觉得很奇怪。那些人平时径直地走来走去,从来不会交织到一起,而现在他们汇成一个围观的圈,我可能也是那个交点之一。
在那个工厂,有些人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可能是到别的地方去住了,也可能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也想离开。
我要离开。
在某个不知时间的灰暗的日子里,我跑了出去。我是这么跑出去的?我不知道。
我知道工厂的大门在哪,可是我不可以从那里跑出去,因为很多货车都从那个门进进出出,我可能还来不及送到巨兽的嘴里,就被货车碾死。
我能跑到爸妈工作的那栋破旧的楼后面,那里有个花园,听说花园里有蛇,反正我从来没见过,还有一个天井。哪里有什么吗?我在寻找,也许那里有个出口。
我爸妈来了,他们来了,来抓我了,戴着口罩,双眼通红地向我走来。他们走起来就像巨兽,或者他们就是巨兽。我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擒住,就像那花园里的蛇捆住我再把我吞噬。
他们朝我走过来了。他们会把我绑住,把我的衣服扒光,把我狠狠地打一顿,摁着我的头让我吞下一些药剂,再召集一大批平时在工厂里走来走去的人,让他们看着我。那些人怜悯,嘲讽,悲哀,满怀期待,欣喜若狂,眼神若刺,扎向裸体的我。
小孩子又不懂,不配穿衣服。
小孩子逃跑啦,没皮没脸,也不要穿衣服了。
这是我可能会面临的惩罚。我必须跑。我跑了。我爸妈放了狗,那狗比我大,跑得比我快。但我躲起来了,狗没有发现我,我爸妈也没有。
在另一个灰暗的日子里,我依然在跑。我快速地在工厂里各个障碍物之间跑来跑去,脚边像长起了风。我喜欢风,我一直喜欢。
可是,我爸妈发现我了,在我躲在天井里的时候。我挣扎着往前跑,可是他们抓住了我。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回去!不要!我不要死在那里!我讨厌你们!我不喜欢这样!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我一直哭喊,仿佛看到了自己哭喊的脸。让我走!恐惧从脚底升腾起来,就像抓住我的不是人而是花园里大蛇。我怎么都挣脱不开,被捆绑着一动也动不了。
在恐惧中,我失去了记忆。再醒来时,我在医院里,又是一片苍白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