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穷，志向和年月总替我们摆阔
苦恼中坐进冬季，冬季在每个晼晚时分中醒来。意识混混沌沌，墙灯明灭明明灭，已昏黄，已向晚，房间远处，帆布包皴皱不堪窗帘了无余波，只从缝里透来瘟疫的消息：数字们急湍奔流，不知谁家有人丧毙于今日。
四处光秃秃地远绝了绿叶、大雪、市声，居所社区闭门谢客，于是每天昏昏然地乞我虚堂自在眠，打起盹就盹个不停，侧身躲进窅渺的梦，不管时序如何一进再进而今已是庚子正月了。初一时，家中闷煮鸡牛鱼肉，一片汪洋的滚油炸过带鱼后便再不经用，鱼条仅裹了一次粉糊，翌日再蒸熟，已疲苶绵软至不忍下口。于是日日无趣，顿顿剩饭，早晚无新食，整个正月憨蛮地没有新物。
回过神时，夜一忽儿就断黑了。隔壁楼层零星亮着薄明的灯，夜复夜，那边并没有人注视我。神思恍惚许多天了。二月正午，举国陷入焦虑的叙述中，恸哭，漠然，众人抬手齐望向日历，要立春了……春天还没有来，大家都问，春天还来吗？有神明替人们宣告，春已来了。神说，他必救我们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于是想见，锡安是否也这般雾霭缭绕，耶和华的院宇另有诸多萧萧树梢，汩汩流出些信靠、搭救、救恩之类。
齐泽克说，这是怡然自在的非消费主义世界的图景：市声不再鼎沸，城区静而又静大家呆坐于暖气扈从的家中，电脑上工作，那光景，用视频会议交流，在家庭办公室角落中的机器上锻炼，时又憩坐，偶尔在播放有码画面的屏幕前手淫，然后获取派送食品。他说他梦想造访武汉。他说疫情加诸人身上的抽离时刻，或许可以重唤生命经验的活力。他搬出1966年情境主义宣言中的那句「无僵死时间地活着，无障碍地享受」。他被动地倚偎在这场瘟疫边缘。这很好，许多种不算精巧的甚嚣尘上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平静。昨天又有一位大人被公布家产，明天，明天又有百万人因为收入的退离动荡不安。我们更多的人，则在厕所中永生。这样轻灵甘媚的立春时节，某种伊壁鸠鲁式的享乐倾向在病废中出现 —— 灾难的配方，使无聊的敦促滑向令人窒息的单调。
在故乡，阳光几乎每日无尽地落下，只是耽于睡眠与窗帘，它们一天中闪现的时间同我的清醒一样地短。坐着，或是躺着，傍晚无风，白日约好了似地飞奔，一声鸽哨的呆滞就足以让黑夜舒齐地占领大地。藂集的波纹让这一寒冬稍有生机，冰化开后，湖面荡漾，荡漾，北方小城顿时宽阔得像唯物主义的宗教史。
与瘟疫有关的叙述在这时集体焕发生机。文学是心地纯朴的流浪者，上帝与人间都可以长眠其中。众多的瘟疫里，我心心念念《Tea for Two》。天将明时，友人电话打来，翻书，读白先勇。遥隔千里听对方啜泣，大家眼泪盈盈。中世纪钟楼里刮来霾风，瘟疫过了，昼夜宴乐的时日也过了，于是众人仳离，四下夭亡，数月下来，烂的烂掉，殁的殁掉。从前些娇嫩健美的身躯呵，其实到头再见就朽败而不堪，其实最乐意最欢欣的就是死：那些爵士时代般的辰光，随一封通往「欢乐天国」的信件，惊逸四散了。整间房确实浮动着摇曳闪烁的烛灯，金面的鸭绒被皱在一旁，高脚香槟杯里斟满泪水。没什么，没事，我说。别哭了。
但那些事已过很久了。神思的缎匹曾崩断一些时日，那还是晴美而热烈的夏，一想起就无声，全然记不得是怎样过来的。剩下许多的不厌其烦，不停宣教、重复。仍有许多曲目被遗留在九月、十月，汹汹的日子过去，过去，甘美清冽，早已毫无指望。而今望望其时横无涯际的日子过得还算松快的，委身之处是幻象也是方向。时而痛恨熟知，时而痛恨不够熟知，爱是这样恶也是这样呀。诸事干涸，替钱包发愁之余，最关心最要紧的是珍惜这样不自主的仳离吧。危险与焦虑的气氛渐渐淡薄，无聊又无聊后，纷纷开始自处。能处出什么来呢，北风淹歇间，大家都用乏味给生活调味。此时无聊赖，「疫情过后……」是最不济的想象，自然间野火不息，水腥味还发绿，花也将要开了，水流蛙鸣越陌度阡，大家都说，这就是春天。
这时节要多通风，生活，就因北风而过得神神秘秘（自己都不自知的神秘）。若是有余钱，诸物皆廉价，和平年代里忙忙碌碌不舍昼夜的日子一去不返也好。但经济恐慌常常来袭。这还算青春的年年岁岁里，慷慨无度的忧虑是关于金钱最多。我们很穷，志向和年月总替我们摆阔。
上帝之鞭 —— 一场鼠疫让欧罗巴人在三百年间只活得到二十多岁：在黄金年代里死于黑暗疫病。越如今，再没人敢戏言国人万物皆食百毒不侵。我们东吃西吃的习性，追溯到什么时候都不过分。怀着对美食的巨大热情，国人生食毛蚶，甲肝感染三十万，那是诸事方兴未艾的八十年代。往上去，倒推十年，没有瘟疫的年代里，不吃野味，我们就吃人。思想上的瘟疫比病毒更为惊骇。
料峭春寒，今日陡然起风了。隔着墙，外面呜呜响，如同一个巨大铁皮壶煮沸了经冬的冷气。这种氛围，最蹩脚也不过如此。桌上群书散乱，橘子皮、烂苹果之外，书封腰封到处是，白脸的昆德拉与卡林内斯库，灰脸的伊格尔顿，黑脸的齐泽克与拉康……许多人，来不及一一晤面了。转椅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它用许多年的寿命，自顾自地将我的见识困在桌前。夜来，但旁若无夜，守着电灯，幢幢轮迹隐进大风中，还能看见些什么……江边的楼，不知何处而来的白帆，寒灯，屠苏入户，旧春联，过夜的烟，二十世纪的盖茨比不饮酒，双双躺入绿莹中，星星窜涌来，信纸写着帕格尼尼，谢菲尔德的朋友还在饮酒吗，一直有人壮志未酬，前些天的舞蹈家，城堡，审判，警察的早餐，找奥尔唐斯去，奥匈帝国伟大不止，万火归一。我仰身睡去了。
2020年2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