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不能用比喻来形容孤独。当他写下这句话时,一只黑猫从他书房窗外的废墟上走过。事实上,比喻是不能准确表达时最准确的表达方式。他又补充了一句。当他试图仔细地观察那只黑猫时,它已经消失在砖块瓦砾中了。这是第三次见这只黑猫了,也是废墟形成后的第三次,似乎这只猫是与废墟一齐降落到这片区域的。第一次见它,它嘴里叼着一只蛇,虽然隔得很远,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条黑黢黢的蛇,与它的嘴巴连成一体,像是长出来的一截鼻子,蜷曲着,丑陋的一坨。
今天,黑猫嘴里并未叼着什么,甚至也不是在觅食的样子,只是优雅地行走在坑洼不平的瓦砾上。印象含糊,身材苗条、匀称。云彩飘在青空,水草摇在水中,是同一种自然而自由的状态,给人一种巨大的信任感,可以把最危险的复仇任务委托给它。他大胆揣测,这只猫——他有经验,看起来只有半岁大——和这片废墟年纪差不多,也许它就生在废墟中间,大胆一点想,或许它的母亲不是猫,就是这片废墟。
废墟上停着九辆拆楼机,瘦瘦长长的,螳螂的模样,像是西部电影里开采石油的那种机器,在夕阳下,鸡啄米一样往下凿,一下是一下,节奏分明。它们从过年前就停留在那里,宣示着什么,隐喻着什么。因为疫情,工人停工到现在,它们也消停到现在,就那么排成一列高高低低地杵着。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变形金刚一样在夜深人静时隐秘地变形,应该不会,不是因为不可能,而是除了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和激动,它们的变形没有任何意义。九辆机器,八台绿色的,一台黄色的,那台黄色的老旧些,前端锈得厉害,在队列里显得不合时宜,破坏了色彩的平衡。可它并不害臊,显得自信满满,是唯一一辆直面他的窗户的拆楼机,构成某种不可能的威胁——那片废墟与他所住的楼房隔了一条鲜明的街,拆不到这里的。
过年前,废墟上罩上了防尘网——初春时节,此地风大,尘土飞扬,他的书桌书架上每天都有一层灰——大部分是黑色的,也有几片绿色的,绿色的防尘网和黄色的拆楼机结成了某种离经叛道的联盟,黑色的网与绿色的拆楼机似乎才是弱势者,被绿色和黄色的士兵控制住的俘虏。拆楼机生产了废墟,防尘网保证着废墟。一片失群的防尘罩挂在拆楼机上,随风飘摇,像是一个幡儿。在厨房做饭时,他看到小区的花圃,也罩了一层防尘网,应该是从废墟那扯来的。花朵有什么可防的呢?他琢磨。“万物皆有情。”他突然想到这句话。
右手中指的雷涛,和右手无名指的冯媛在一起了。他们背叛了各自的恋人:右脚大拇指的陈雯雯和左手食指的张明栋。这场移情别恋发生得很突然,毫无征兆,至少在他的意识里没有征兆。他们离得太近了,挨得太久了,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种距离和时间。“他们的爱情不会长久,因为是纯然肉欲的。这不可能长久。”他断定。令人欣慰的是,陈雯雯和张明栋似乎也有暧昧的苗头,这很好,受伤的两颗心互相慰藉,继续保持着情爱的平衡。他俩隔得远,但不是没有碰面的机会。或许,是他俩先好的,互相慰藉的是雷涛和冯媛?陈雯雯性格木讷,可那是表面上,内心也躁动。张明栋?他太自卑了,以至于不敢设立任何标准,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任何爱他的人。
前几天还有人在废墟上烧火。废墟里许多门窗木料,那个人攒在一起,点着了。好大一团火,在黄昏时分尤其显眼。其实他开始并未注意到,而是闻到一股刺鼻的烧塑料的味道,往外一望,才发现了那团火,也似乎可以感受到那股热量。烧火的人六十岁左右,小老头儿,穿得臃肿,戴了只黑色的毛线帽,伸着两手,在火焰旁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好久,像是一块石头。反而是那团火,充满生机地跳跃,调皮地舔来舔去,似乎是那个老头在产生热量,那团火是从他身上汲取的一方。之后,几个穿制服的来了,无言地烤了会儿,用石头砸灭了火。
废墟的前身是一个城中村,拆迁改造,两周之内成了一片废墟。城中村和废墟,是彻底不同的两种景观,一个令人厌烦,一个令人舒畅。妻子问了他一个很富有哲学意义的问题,这废墟,还是那城中村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思,我更想知道,那城中村还是城中村的时候,是不是这将来的废墟呢?他想了想说,是的。那城中村还是城中村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废墟了。废墟的基因,在城中村的身体里,在楼房的血管里,楼房建成的那天,就注定要成为废墟。拆成废墟,是为了盖新楼房,但对他来说,还是保持废墟的状态好一些。
能看到一些镶嵌着红瓷砖的残垣断壁,在他的西北方。那是一家超市的残骸。超市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不常在,守店的是妻子,长得圆滚滚的,身边绕着三个烦人的孩子。最小的那孩子,大部分时间在她的背上,被她用背带捆着,像是给自己加了个罗锅,结结实实,走到哪里都不会滑落下来。这家超市在晚上喜欢大声地放歌,庸俗无比的网络歌曲,吵得他无心工作,窗户缝贴了胶带,依然挡不住那汹涌的声波。他去超市试图沟通。那女的说,自己的音量开得极小,他不可能听见的。“除非你是顺风耳。”她说。这已经不是超市和他之间的对抗了,是当代恶劣文化与他的审美的对抗。反复沟通无效,他以噪音扰民的理由报了警。警车来了,训斥那女的。他躲在窗帘后面,得意地看。那女的四处望,大声咒骂,他不敢露面,仿佛有错的是他。
超市搬家时,那个丈夫出现了,开了一辆白色的本田轿车,把超市里剩下的存货都搬到车上,没有立刻走,而是打开四扇车门,把车上的音响开到最大,依旧放着那熟悉的歌单,一直播放到深夜,然后才离去。这家超市的招牌如今埋在废墟中,前阵子还能看到“市”字的那一竖——第一次见那黑猫,就是从那个字底下钻出来的,嘴里叼着一条黑蛇——下了几场雨,泥流掩盖,现在看不到了。也许那个竖不是竖,而是一条在冬眠中死去的蛇,实在记不清了。
有个戴口罩的女人前几天骑着一辆电动车在废墟四周来来回回。电动车缺电,不停地用语音提示“电量不足,请尽快充电”,这句电子合成的语音声量很高,飘来飘去,像洒水车在洒水。这个女人一直这么骑着,去了那头,返回,到了这头,再返回。如此无数次,直到电量耗尽。她推着车艰难地走,还是往那头去,最后消失在废墟后面。当晚,他梦到了这个神秘的女人。在梦里,她说:我在找我老公的骨头。他帮她找,挖开许多石头,只看到许多蛇在吃一只死猫。猫是黑色的,看起来半岁大。女人说,这就是我老公。她把所有蛇和那只死猫都装进一只布袋,说这样才完完整整。恶心的梦,不过却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梦,说实话,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梦。讲给妻子听,他妻子咬着嘴唇说,这个女人是个可怜女人。“天下的女人都可怜。”她说。
有天晚上他睡不着,站在窗前抽烟,看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队伍不大,只有十来个人,披麻戴孝,前面的孝子举着白幡儿,趔趔趄趄地走。没有人哭,没有声乐,甚至连走路的声音也没有。后面的那口棺材是红色的,但不确定,黑夜里,除了白色,别的颜色似乎都是一团深深的阴影。棺材上面坐着两个纸扎的小人儿,童男童女,正正地经过他窗下时,那两个小人儿齐齐扭过头来,看着他。几年前,在另一个城市旅游时,他深夜里也睡不着,在酒店窗口看夜景。酒店在繁华地段,凌晨的街上空空荡荡,红红绿绿的招牌还亮着,从街口处走来一个人,牵着一匹骆驼。人穿着长袍,头上裹着头巾,像是个阿拉伯人。骆驼背上挂满了货物,脖子上还吊了只铃铛。人和骆驼幽幽地走过街道,一直走出他的视线,而那只大铜铃,也一直没有响。
时间一长,他也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过往某一夜的梦,也许是回忆中的梦境。这两个月来,他做梦越发频繁了,以前不这样。不过他怀疑自己以前也频繁做梦,只是会频繁忘掉,如今醒来后记得清楚。生命在消逝,建筑在坍塌,只有梦还保持着活力。不由地想,哪天他死了,也会做梦,只是那些梦再也没有人醒来后记得而已,断线的风筝,儿童放飞的氢气球,无助地消失在半空。梦也孤独。他常常陷入一种思考的漩涡,不是思考什么严肃宏大的问题。看着一本书、一盏台灯、一瓶花,就能陷入漩涡,思考它们与自己的关系。神奇的是,只要稍加思考,种种关系便明朗起来,独特起来,无法替代。这不是思考的成果,这是思考的后果——我无处不在,又那么无关紧要。这让他更加紧张和焦虑了。
他的一个朋友去饭店吃蛇羹,感染了疫情,正在医院里治疗。给他打电话说,难受的时候,气管里就像有许多小石子儿上下滑溜,没别的办法,药不管用,就使劲咽唾沫,把石子儿都咽下去就好了。我的肺——他不等朋友说,主动接上:就像一个废墟。他朋友说是的,就像废墟,全是石头。停了下,补充说,是肺墟,心肝肺的肺。他莫名其妙地说,你的记忆不在你的脑子里,而在你的肺中。朋友问为什么。他说废墟就是这样。他朋友说预感下个月中彩票,中了的话就买房,和妻子复婚。
这个朋友养过一只流浪猫,后来因为过敏,把这只猫送给了他。他打车去朋友家接的,小黄狸猫,才半岁,在笼子里喵喵地叫个不停。接回家中,它又昼夜不停地叫了三天,然后再也没叫过一声,整天除了吃饭喝水,永远都在睡觉。好多时候,他都意识不到自己家里有只猫,偶尔看到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它,也以为是一件毛衣。他妻子喜欢这只猫,却因为它总是不叫而隐隐担心,以为这是什么疾病,有次下狠心掐了它尾巴一下,它也没叫,甚至都没醒过来。
第二次见到那只黑猫时,他把自己的猫抱在窗台上,摇醒它,指给它看那位同类。黑猫蹲在那辆黄色的拆楼机上,直愣愣地看着太阳,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猴子。窗台上,黄猫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打了个无声的哈欠,趴下来继续睡了。过了几天,开门的刹那,黄猫跑了出去,在小区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天天看着窗外的废墟,终于第三次见到了那只漫无目的地游荡的黑猫,却看不到自己的黄猫。他妻子说从来没见过那只黑猫,甚至怀疑它的存在。他后悔,仅有的三次见到,忘了拍照留作证据。他妻子坚称,那只黑猫是他编造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是个诚实的人——就是家里的黄猫变幻的分身。黄猫跑了,占住自己虚幻的影子,彻底变成了黑猫。他咀嚼这句话好久,最后也同意了。其实何止黑猫是分身,那个烧火的男人,骑电动车的女人,后来散步的男人,捡废品的女人,都是黄猫的分身。
父亲死时,他也负责举幡。送葬的队伍出发前,他还用菜刀砸了一只瓷碗。那天极热,穿着孝服的他透不过气来,背上的汗流到腰里,浸透了裤子,又顺着腿流到袜子里。到祖坟上时,下起大雨来,浇得地上黏答答的,挖好的墓坑里有积水,棺材放下去,发出一连串噗叽噗叽的声音,类似于把手放在咯吱窝底下挤压的声音,很滑稽。当晚他做梦,梦见了死鬼父亲,穿着他的短裤和背心,全身湿淋淋的,不住地拍打冰棺的透明盖子,喊冷,好冷。他说,冰棺冰棺,就是冷的,忍忍吧。醒来后,他觉得屁股底下冰凉,一看,是自己尿了床。和父亲关系不好,唯一温柔的回忆,是小时候牙疼,睡不着,哭。父亲抱着他,看《西游记》,丢,丢丢丢,电视一开场,孙悟空蹦到空中,他牙就不疼了。
回到家第二天,就看到了城中村的械斗。大量社会闲散人员拿着棍棒和村民对打,场面血腥,到处都是血,十来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据说死了几个,全是村民。现场还有许多蛇,大蛇小蛇,红色黑蛇,上千条,在地上乱爬,看得人心里膈应。说是一户人家租了民房养蛇,底下冲突时,不知道谁打开了铁笼,将蛇从窗户里倾泻下来,一条条的肉雨,砸在人头上。警察和消防来了,来不及抓人,到处抓蛇。他看到一条金黄色的大蟒,盘在一辆警车的车顶,蛇头昂着,朝他吐信子,他在窗户后感到一阵凉意。当晚,他梦到自己淹死了。当晚,那些蛇引发了疫情。
类似的械斗,零零散散又发生过几次,只是没有人再死去。一天,有一块小石子穿过他的窗户,飞到了书桌上。玻璃上一点点的小洞,似是一只苍蝇。不知道是谁扔的,摸起来,那块小石子很烫,原来也不是小石子,而是一块铅弹。并没有听到枪声。没几天,横幅挂起来了。红色的是劝村民以大局为重,早搬迁早安置。白色的是村民在控诉官商勾结,天理丧尽。再然后,所有横幅都消失了,似乎是一夜之间,这个村子没了人,只剩下那家超市,还在开着。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台阶上吹气球,吹了好多,少说也有几百个,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追着气球满地踩,嘣嘣响。
有人在废墟上散步,废墟是散步的好地方。开始还以为这男人是烧火的那位,细看并不是,胖许多,上上下下地走着,精神十足。又出现一个老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骑电动车的那一位,背着个背篓,用一只火钳在废墟里翻检东西。夹起来,看看,扔掉,或放到背篓中。她绕着那几辆拆楼机转悠,也许在盘算如何把这些庞然大物拆解,运到废品站卖废铁。顺着她的轨迹,他新发现了一辆小轿车,白色的,四仰八叉地躺着,肚皮朝天,像在晒太阳。昨天还没看到这辆车,今天便有了。老女人放下背篓,钻进了车中。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只方向盘。若把这方向盘插在地上,这片废墟会不会动起来,驶向某个远方?他笑了。
态势发展到这一步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两年来,除了采买必要的生活物品,他很少出门,读了许多书,写了三本书,最新的一本推理小说写了三分之一。他设计的情节是,冯媛和雷涛是对门的邻居,两人在楼道里碰到过几次,还因为小区池塘滋生蚊虫的问题,一起向物业抗议。日久天长,两人发展成情人关系。一个是家庭主妇,一个是在家工作的设计师,等各自的丈夫和妻子上班后,两人就在一起私会,中饭也在一起吃。直到有一天,冯媛的丈夫张明栋发现了蛛丝马迹,将二人堵在了床上。张明栋和雷涛打斗时,冯媛把厨刀架在脖子上,以自杀要挟他二人住手。混乱间,雷涛抢过厨刀,杀死了张明栋。之后的情节还没想好,只有个大概的方向:雷涛污蔑妻子陈雯雯才是凶手。无聊的一笔烂账。他想放弃这本小说,就不应该动笔写的。
朋友死了,肺墟。他母亲群发了消息。他家开寿衣店的。二十多年前,因为什么事,他去这朋友家的店里吃过一顿饭。他母亲做的粉蒸肉和藕汤,他们三个坐在一尊冰棺上吃的,四面是各样的花圈和各样的寿衣。边吃边看《西游记》,丢,丢丢丢。他问朋友,屁股底下有没有死人。他朋友说没有,这是出租的,一天两百。朋友母亲说,等你家老人没了,免费。他朋友生来就体弱,四月份还穿着棉大衣,额头总是有黏黏的汗水。朋友离婚后,跟母亲住在一起,每天中午去寿衣店吃饭,吃完饭回家研究彩票。朋友偷偷告诉他,彩票是数字,只要是数字,就是有规律的。他要钻研出来,钻透了,想中多少钱就中多少钱。
有天深夜,他醒来,听到妻子在卫生间不知跟谁打电话。说他越来越不对劲了,给十个手指头、十个脚趾头分别起了名字,天天给这二十个人安排恋爱与凶杀的情节。她哭着说很担心,气闷,也许感染了。好孤独,她说。他在厨房的洗碗池里撒了尿,悄悄回到床上。早上醒来又记得晚上的梦,他妻子给他打电话,说在街上遇到了那只黄猫,长了十八条尾巴,背上有二十只眼睛,已然成了怪物。当年他决心娶她,也是因为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垃圾桶捡了一只玫瑰,十八片花瓣,二十根刺。早上醒来,他手里拿着一只玫瑰。是他妻子,当时的女朋友,晨练时,在小区花圃里摘的,回来后放在他怀里。他数了,果然有十八片花瓣,二十根刺。必须要娶这个女人。
第四次见到那只黑猫,它已经死了。小区的保安在花圃里挖了个大坑,有七八只死猫,两条还在抽搐的狗,眼睛里流出血来。猫用一片黑色的防尘网裹着,狗用绿色的防尘网裹着。它们看上去是那么弱小。保安说都是在附近流浪的,身上有病毒,他们打死了。没有自己的那只黄猫,他稍有安慰。那只黑猫是不是废墟上的那一只,不好说,但他觉得是。当天的黄昏,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只黄猫,在废墟上,在一辆绿色的拆楼机上,看着夕阳。妻子今晚加班,他不想做饭,打开猫粮的罐子,抓出一把来吃了,时间太长,有些发潮。十二点多,妻子打电话,说和同事吃夜宵,再晚点回来。挂了电话,像是开启了某个按钮,外面的拆楼机忽然动了起来。九辆一齐动了,轰隆轰隆地开过来。黄色的那辆,冲在最前面。下了废墟,开过那条界限分明的街,来到自己家的楼下,咕咚咕咚地凿了起来,小鸡啄米一样,一下是一下。与此同时,废墟那片红色瓷砖底下传来一阵庸俗的音乐,砰砰敲打他的窗户。他又怒又怕,嗓子痒得厉害,喵呜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