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溯03：可称为家的建筑物

我从出生开始住在大院。两岁左右，从车库楼搬到了 7 栋，直到工作一年后搬离。整整 22 年，我都住在 7 栋里。在 7 栋以前，我鲜有记忆。在 7 栋之后，我在 11 个不同的地方居住过，但再没感觉到哪个建筑物可以算作我家。

7 栋有两座电梯，一大一小，小梯常坏。像忽然下坠这件事，不知是我真的亲历过，还是人们谈论多了，我的联想成了记忆。我的确记得，妈妈教过，电梯下坠的瞬间，身体紧贴要电梯壁，膝盖微曲，将自己变成一个弹簧。我脑海里，甚至有当时电梯里另一人的表情。是不止一次，还是根本没有？记忆里的电梯下坠，真假难辨。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发生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当时我放学回家，按了楼层之后，小梯不上反下。电梯按键虽然有「-1」键，但形同虚设，是按不亮的，我也一直认为这栋楼没有负一层。电梯「轰冬」一声开始运作，势头不对，一看面板显示「-1」，还没来得及害怕，梯门徐徐打开，只一堵粗粝的红砖墙。小学的我未曾想过电梯打开，竟能出不去，就像世界忽然破开皮肉，让我直面血肉。

电梯里只我一个。空气凝滞，也许我愣了很久，也许只一瞬间，我猛按关门。我按的楼层早已灭灯，我再按一次，梯门关了，「轰」的一声，猛地一坠。门又开了，仍是那堵砖墙，但下面却多了一条漆黑的缝，能掉进我整个人。一股不属于日常的霉湿味钻入电梯。我巴不得把关门键戳烂，这次电梯往上了，只上了一阵，门霍然开，是一楼。明晃晃的光和一张街坊的脸冲入眼帘，我跌出电梯。大爷进去了，问电梯外的我：

「你不上吗？」

我只知道摇头。

回想起来，当时不知道怕，只是强烈地觉得「不对」。大概就像楚门行船撞到大海的墙。

我不住大院后，有一段时间我总梦到那里。而且每次的梦，都和电梯有关。

电梯总是坏的。有一次我梦到楼都搬空了，只剩下水泥架子。电梯也坏得厉害，急上速跌，到不了该到的地方。从电梯里九死一生出来，楼层空空悠悠，顺着楼梯爬了很久，才到了家门。家门外看，我家如旧，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父母的说话声。梦里的我心安了，没有进门，轻手轻脚地走了。

回到地面，发现邻居街坊和保安都在大门外，大电梯就在他们中间，像弹簧小丑一样摆来摆去，失去控制。众人没了办法。我说，我上去吧。现实中的我当然没那么勇敢，但梦里的我毫不犹豫。醒来前，我都在失控的电梯里挣扎。

这样的梦，做了太多了。

我从来没有梦到家里后来的另一套房子，尽管后来更多住在那边。姐姐说，电梯是回家必经的，也许这些梦都意味着，你意识里的那个家回不去了，所以电梯坏了。我才明白。

现在爸爸住在那里。有几次回去，觉得那里像一座遗址。很多厨房的壁柜，后来就再没有被打开过，里面依旧放着多年前叠放好的碗碟。抽屉里是再也没人用的女性用品。老家具很旧了，躬身站在原处，面板上，还有我儿时的一只发夹。只有阳台的藤椅、一张餐椅、沙发的一个位置和马桶，看得出爸爸的痕迹。其他餐椅、沙发的其余位置，堆着东西。我和姐姐的房间，变得僵硬。

上次爸爸给我发微信，说人不要太念旧，不然很难过。

我回，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