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关系要好的女同学,自从来我家做客后,我开始嫌弃起了她
在以前我家的对面,有一栋砖砌的方形楼房,它的形状是方形的,人们就地取材地称呼它为“方子楼”。方子楼没有贴上瓷砖,也没有浇上沥青,光秃秃的一片灰,因此我能够看见它楼壁上的裂痕,就像是老人身上的皱纹,充斥着让人触目惊心的苍老,仿佛时刻都有倒塌的危险。

刚搬到那里的时候,我以为它是废弃空置的,可每当夜晚,喧闹声都会从里面延伸出来,就像是不甘寂寞的蝉儿,在孜孜不倦地制造着夜色里的动静,奋力抗拒着这片死气沉沉的阴凉氛围。同样的,它也在激起我那颗颤动不安的心,我那时还小,起初并不相信这样的地方可以住人,以为那是在闹鬼,所以夜里会把窗户窗帘闭得紧紧的,身体蜷缩在被窝里,时刻不停地祈求着快点进入梦乡。后来我听父亲讲起那是附近工地农民工的宿舍,终才释怀,可疑问更深了:为什么他们会住进这么破旧不堪的屋子。
那个时候,我经常能看到方子楼下聚集着一群身穿统一制服、头戴安全头盔的农民工,在那半掩着的、毫无庄重可言的铁门前进进出出。此情形和我们上下学的热闹程度如出一辙,但与我们相比,他们多了一种困扰,无论是进还是出,清晨还是傍晚,脸上总是那么毫无创新的快乐,或是一成不变的愁苦,就像是浸满灰尘的老旧电视机,无论怎么调控,都是那单调无趣的黑与白的色彩,每时每刻都在传达着让人不甚欣喜的信号。

我不懂生活,也没到体验人生的年龄,是方子楼让我提前品味到了人们口中唯恐避之不及的现实压迫感,就像是绚丽多彩的童话森林里,总会有让人害怕的毒蛇猛兽的猎食、以及只剩下几根骨肉被残食至尽的猎物尸体,不管你是否看得到,有多少人愿意看到,它都在那儿,从未离开、改变过,用血腥与痛苦默默支撑着整片森林的美丽。我去过方子楼,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就是随着他们的父母入住在房子楼内的。若你是带着新奇去的,定会被它毫不掩饰的丑态唤起你对世界一种不一样的感触:满目疮痍的墙壁,脆弱不堪的木门,流经走廊未经处理的污水,以及一楼废坑里堆积如山的垃圾……此类种种都在粗鲁地挑战你稚嫩的神经。对于从未品味过这样环境的我来说,无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想去看一眼,可每一眼却又让我如此担惊受怕,我很难相信有的人的生活可以这么充满讽刺,吵闹、恶臭、脏乱这些我们在书上、电视里看来十分可怕的事务,在这里却成了无比寻常的东西,犹如氧气般随着呼吸进入居民们的身体,直到把他们同化,于是便能理所当然地适应这般糟糕的环境。

我问莫小茜,语气中难掩不可置信:“你们怎么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要是我宁愿离家出走。”
她沉默不语,脸上的窘迫回应了她对现实的无奈,同样也让我意识到了我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莫小茜是我同学,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去她家还是认识很久以后的事。她家不大,是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简陋居室。屋内破旧的炊具,桌上过剩的饭菜,挥之不散的霉臭味每时每刻都在给我诉说他们生活的拮据,可小茜的父母却是那么得热情,知道我要来,提前给我煮了很多新鲜的菜。我知道,那是他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如今却大大方方地给了我。

“路胜啊,叔叔和阿姨很高兴你能来我们家玩,以后可要多来呀。”他们的脸上浮现的是一种未经矫饰的微笑,同时还有着对抗某种迫力的挣扎,那是深藏在快乐之中,不愿让人目视到的苍白,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悲哀苦涩的自我慰藉。
我受宠若惊,小心地嚼着热菜,显得非常不自然,内心不可避免地衍生出了罪恶感,觉得自己在浪费他们的生存物质,可我不能有一丝的抗拒,否则就是在践踏他们的自尊。因此几碗下来,我都是食之无味,若有所思。
我不止一次地对莫小茜说:“小茜,你父母可真好,那么热情善良,一定非常幸福吧。”

她对我的这个问题总是笑而不语。在夕阳下,她凝着神,注视着西边的落日,晚霞照在她的脸颊,浮现出了一层橘红的光彩,如晨雾一般的,朦朦胧胧、美丽至极,隐隐约约的使人产生不甚真实的梦幻感。也许正因为是梦,易碎,我会不由自主地对它倍感怜惜。我自己也很难相信,它竟会渐渐转化为了一种心虚。
莫小茜来我家时,我父母并不喜欢她,我看的出的,在他们看似和蔼的笑容里藏了太多的虚伪与恶意,言行举止,都透着对小茜的抗拒,这么百般遮掩的嘲弄,是比赤裸裸的恶言更来得可恨,因为它混杂了成人世界的事故,扼杀了女孩对纯真世界的幻想,间接地伤了人的自尊。莫小茜反应并不迟钝,她察觉出了我父母微妙的情绪,淡然而礼貌地离开了我家。

在送她出门时,我还是厚着脸皮煞有其事地说:“下次再来玩呀。”
她同样是笑而不语,转身挥着手与我道别,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背影,我心生出了不可言喻的伤感。
随着关门声“嘭嚓”作响,整个屋内恢复了到了它最真实的状态:沉闷、压抑、苦涩得让人索然无趣。
“路胜,以后少跟那个女孩玩。”母亲用一种胜利者的口吻吩咐我。
“为什么?”
“那个房子里的孩子都是不学好的,一群没有素质的农民工,能教出几个有气质的小孩?小心让他们把不好的风气传染给了你。”

我不敢违逆母亲的话,默默低着头,血液里流着悔恨的激素——可我到底在悔恨什么,悔恨去小茜家玩,还是悔恨带她来我家、亦或者是悔恨我们的好友关系?
我想我是个胆怯懦弱的人,自从那天起,我开始有意识地保持着与小茜的距离。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我生性就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骨子里缺少了叛逆的基因。可说到底,真的会是这样吗?不,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不愿坦白,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畏惧。畏惧那样的贫穷、畏惧那样的困苦、畏惧那样的生活,害怕接触多了,会慢慢适应那样的环境,然后我便被同化为了他们的同类,成了与他们一样可怜卑微的人,这简直是一个阴谋、一场噩梦——啊,我是多么看不起那样的一群人,我并不伟大,我只是社会上许许多多对那样一群人带着有色眼睛的一员。

小茜看出了我的端倪,主动避离了我,我很感激她的知事,让我避免了尴尬。于是就这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由无所不谈慢慢变成了形同陌路。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小茜那单薄的背影,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可并没有勇气去追上她,对她说:“小茜,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以为,那天成了我们两个世界的分水岭,以后我们过各自的生活也未尝不可,小茜不是有个很和谐的家吗?所以,她同样是幸福的,即使没有我,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我,我只是个势力的小人,从孩童时就已经养成了对待他人高低分明的态度,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和小茜做朋友,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啊——可笑、幼稚、愚昧,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我这样想其实只是像爬虫一样毫无骨气地寻求着一份慰藉,好去缓解那病入膏肓的罪恶感,我只是单纯的为了自己罢了。
可是我错了,一段时间后,我在学校再也没能见到莫小茜,她就像失踪了一样消失的无声无息,教室里她的座位上已经蒙上一层灰,犹如在旧房子里被尘封的相册,保存了太多太多的记忆,此刻谁若是陷入了沉思,怀念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那些以前错过的东西,也会迫切地渴求去寻回。

我考虑再三,还是踏入了方子楼,去了三楼小茜的家,可里面的主人已经换了几副陌生的面孔。
我问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请问莫小茜还住这里吗?”
他挠着头说:“你说得应该是以前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吧?我前天才搬到这里的。”
我不可思议地往后退了几步,明明是我主动去疏远小茜的,可她现在走了,我却一时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中。许久之后,我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她走了,带走了我的回忆,为我留下了无限的悔恨,一切都没了挽回的机会。
住在小茜隔壁的严婶正抬着一盆衣服走来,她认出了我,露出了和蔼的微笑:“我记得你是小茜的同学路胜吧?”
我同样对她回以微笑:“是的。”
“你以前可是经常来找小茜玩的,后来怎么一直没来过了?”
“我……,因为最近在忙着复习呢,不是……不是不久就要中考了吗?”我总算找了个看似富丽堂皇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严婶若有所思,转而对我鼓励道,“可要加油哦,考个好点的学校。”

“谢谢。”我接着问,“那个,严婶,你知道小茜搬到哪去了吗?”
“你不知道吗?”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脸色沉重了下来,“小茜可真是命苦呀,她父母离了婚,她跟着父亲去了老家,唉,好不容易才让她在城里念得学,现在都白搭了。”
小茜的父母离了婚?这个消息着实把我给怔住了,我去她家时他们不是表现得很和谐吗?为什么不幸的事总是来得这么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一个礼拜了吧。”这不正是小茜开始不来上学的那天吗?
“小子,没事我就进去了啊。”屋子的新主人不由分说便关上了门,连着我的悔悟被一同被拒之门外,正如我对方子楼的厌惧,它也同样不欢迎我,彼此厌恶彼此抗拒,这是多么合理而惨痛的事实啊。只是,那份纯真的友谊,就这么随着风沙走了,飘着飞着散了,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集聚起来的可能。

我不明白莫小茜明明是一个那么活泼可爱的女孩,世界却给了她那么残酷的命运,她的美丽根本不应该生在方子楼,她应该在一座漂亮的花园去绽放的,可眼下就连方子楼这片贫瘠的土壤她也失去了。
然而,这只是方子生命里的一个插曲,方子楼永远都是这样的: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我不明白里面藏了多少饱含心酸与苦痛的故事,它永远都是那么不甘寂寞,总要搅出这么多痛哭不已的苦水,而所有因它而来的故事都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无奈。
小茜走后,班上又添了几个新同学,但他们都有着与小茜截然相反的性格:沉默寡言、内向胆怯,明明渴望融入大家的欢乐,却又一直敬而远之,他们的眼神常含自卑,因此成了我们集体中的异类,无论是班干部的竞选还是盛大的活动场上都难觅其身影。我尝试过去接近,可他们含糊不清的发言实在让我失了兴致,因而我也渐渐与他们疏远了,成了班上把他们归为异类的一员。于是同情就这么毫无道理地转化为了冷漠,我也就能理所当然地对他们的渴求视而不见,成了小说中遭人鄙夷的沉默路人。
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畏惧着什么,他人的看法,还是被拒的尴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往自己身上贴上卑微的标签,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向来就爱把上一代父母的失败归咎为下一代自己的低能。可没有人天生就应该要低人一等的,是我们的偏见与他们的自我否定造就了这个沉重的现实。

渐渐大后,我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就有人要住在方子楼那样的环境:没人愿意,一切都是生活所迫。说实话,我一直都在逃避、抗拒着这个事实,它不是个可让人豁然开朗的真相,也不会让任何将它作为一个解谜游戏的孩子有着得知答案后的惊喜,它沉甸甸的更像是个谎言,是个陷阱,迷惑着一个又一个的迷惘、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张开它的血盆大口,连同着他们的理想,吞进了那暗无天日脏臭不堪的黏胃。
可什么都没改变,一切都是这么顽固,顽固的生活,顽固的命运,即使带着花火,也是一瞬即逝,永远没有任何起色。似乎从踏进方子楼的那一刻起,你就需要与生活的谎言相伴,与虚拟的安慰共存,墙壁上的那一道道的刻痕不仅是时间的年轮,更是多少含着理想之人在经受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伤痛后所留下的悔恨。

但现实真正残酷的地方在于:即便你知道那是个沉重的陷阱,你还是得一个劲地往里钻,就像是嵌入墙壁上的钉子,牢牢地固定在砖块间,直到腐蚀生锈,又被无情地拔出,抛弃在污浊的灰土里,因为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是的,它就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三流剧本,读起来枯燥乏味,不带任何悬念,却往往以悲剧结尾,让人措手不及、痛哭零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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