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与文明》与我
我们小心翼翼地藏身人群,在互相监视中勉力维持正常,因为我们都曾看见那不被看见的一角,并由此感受到了幸福。
因为新冠肺炎的原因,已作困兽之斗多日,返京之后更是独居一室,耳根清静,四大皆空,昏昏噩噩过了一周,终于重振精神,翻出来一本平日里不“忍”卒读的旧书,手不释卷读了两天,居然还就读完了这本据说是福柯博士论文的晦涩小书——《疯癫与文明》。 不晓得是我特别的口味,还是人人心里皆有此隐秘兴趣——对“疯癫”的兴趣。很多年前,我爸喝到微醺时跟我在南开大学校园的河边吹风,他欲言又止,跟我讲起神秘的小姨的故事。原来我还有个亲姨,是个优秀的医学生,但精神有阵子变得有点不大“正常”,只好接回家休息,后来人就找不见了,再后来,是在附近的河里发现她的。那个年代双相障碍还鲜有人知,只知道她时而抑郁低落,时而亢奋多话,整个人跟以前大不一样。我爸讲这事儿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跟我爸一样,在讲述不幸的时候总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只好露出意味不明不合时宜的微笑。
我还记得那是北方的初秋,天高气爽,凉风习习,一个小朋友和一个大朋友坐在河边的石凳上,未来很远很远,现在很长很长,河岸的芦苇像一团一团厚厚的散不开的雾。如今两个人都已是故人,那些真实的往事和听来的故事在时间的漫长过程里杂糅到了一起,成了没有标点毫无章法的回忆,偶尔在脑海中荡起一串涟漪,用另一种形式提醒着我他们曾来过。啰嗦了这么久,无非是想回忆一下我对“疯癫”兴趣的来由,又或者,没有来由,“疯癫”不过是我们的一部分,它蛰伏暗处,隐匿已久,在潜意识里呼唤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疯癫和罪恶一样,被密藏起来,但总有漏网之鱼,不出意外,你、我、我们这些“正常人”,绝无可能找不到一点有关疯子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大街上总能见到一两个疯子,踉跄着从这个垃圾堆走到那个垃圾堆,方言里管他们叫“疯汉“,倒也不无道理,我们在街上能看到的疯子多是成年男性,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他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有时只用塑料布聊以蔽体,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头发因长时间不洗打了结,遮盖住四分之三的脸,说来奇怪,你从来记不清这些疯汉长什么样子,似乎他们都有着同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和一双被抽走了灵魂般空洞的眼睛。正常人总不敢长时间直视这样的眼睛,仿佛担心看久了自己的魂魄也会被摄去了一样。我们在潜意识里敏锐地感觉到,理性和非理性仅一线之隔,稍有不慎就会受到损害,尤其受到疯癫的损害,“因为正常人像照镜子一样,在疯人身上看到自己注定面临的堕落”。
暂居二环外的老社区,除了形形色色老态各异的老人,还时常能遇见一位性别不详的朋友,多次端详看来大概率是一位女士,之所以称她“朋友”,是因为每次跟她打个照面,她总是带着一副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十分友善。起初我还四下张望,看她是不是认错了人,后来才发现,她的笑是一直挂在脸上的,像一个雕刻在脸上的永恒的饰物,她的笑径直穿过你,和她空洞的直愣愣的眼神一起,到不知道目的地的前方,并不打算落在什么东西身上。自从发现了这位爱笑女士的异样,我便不太敢迎上她的目光了,可又忍不住不把注意力放在她那儿,于是只好用余光向她行注目礼。
一楼的傻子常常清晨便开始哀嚎,大多时候是在叫姐姐,有时是央求多送点好吃的过来,有时是求姐姐把他解开。这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但央求姐姐时像个要糖吃的任性的小孩。有时能听到附近的孩子们吓唬他,说要把他怎样怎样,他每每是佯装厉害地犟几句嘴然后就忍不住害怕地哭了,哭很久才能好,不知道他的姐姐有没有哄他。我没见过他的样子,入了冬,一切都静悄悄的,连他都不再叫了,可能是因为小孩们都窝在家里没工夫跟他撩闲,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每天都能吃到想吃的糖,理性随着食欲的满足渐渐平静了下来。
在鼓楼旁边的胡同口等红绿灯时,遇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乍看颇有些时尚人士的影子,再打眼一看实则衣衫褴褛,虽不至于像我多年前在家乡看到的“疯汉”一样用塑料布蔽体,却也是补丁破洞旧布头,衣服的颜色和材质十分混搭,大冬天脚底踩一双已经裂了半截的拖鞋,斜挎一只图案夸张的脏兮兮的旧布包,头发花白且长,被他随意挽了个发髻,几缕发丝从额头垂到瘦削的肩膀,在冬天寒冷的风里飘扬,整体看起来异常的先锋,要不是他一直在手舞足蹈地自顾自大声对着空气咒骂,你简直会把他误认作是798里的行为艺术家。
看到他我这才想起来以前看到的疯汉们,也是这样跟空气对骂的,他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愤怒,因此只能在大街上踱来踱去,以消解难以平复的心情,也许确有理由愤怒,以至于丧失了理智,就不为路人所知了。这些疯汉们逐年减少,后来基本上销声匿迹,所以多年后在街头又一次见到他们中的一员时,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这位愤怒的骑士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绿灯一亮,他便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消失在汹涌的人群里了。
街头的疯汉,爱笑的女士,被困的弟弟,愤怒的骑士,和《简爱》里罗切斯特庄园阁楼上的疯女人,一同构成了疯癫诸相,让我们这些“正常人”得以在被理性统治的世界窥见疯癫的一角。非理性和其他一切被人类社会排斥的因素通通被隐匿起来,成为不被看见的存在,一旦被标签为“不正常”,就永远失去了对话的可能。《疯癫与文明》是一部沉默者的历史,但是这部历史不由沉默者诉说,而是由他们的看护、医生、禁闭者代劳,我们站在围墙的边界,无法真正涉足。
不被看见的,就不存在,人类社会的一律性被文明掩藏的很好,但在文明积灰的角落,人们会讶异于人类社会的残酷与绝情。我们本质上与动物并无不同,都严格遵循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只不过人类用理性建筑了更为牢固、系统、不容辩驳的机制,把异己者排除在外,它谴责一切有悖于社会显性规则的作为,实行统一的道德统治,严格对待那些想逃避这种统治的人。孩童天生就是维护世界“正常”的卫士,他们对智力欠缺者有着敏锐的嗅觉和天然的攻击性,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人群中“不正常”的疯子,用扔石子吐吐沫这种古老的惩罚方式制裁他,用还未发育完全的理性讪笑他,人类对清理非理性的狂热从孩童就可窥一斑。疯癫不仅仅是一种疾病,它是社会的产物。
命运是无上的主,众人是它忠实的奴仆。命运只消轻轻抬手一指,左右窥伺的鬣狗群立刻冲上来把被瞄准的猎物撕个粉碎。但命运从来是多变的,侥幸被允许看见的大多数,一个不留神就滑落到了众人的对立面,“如果你们聪明又有教养,你们不要以此来炫耀;一件小事就足以扰乱甚至毁灭你们引以为荣的所谓智慧;一个意外事件,一次突然而猛烈的情绪波动就会一下子把一个最理智、最聪明的人变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白痴。”我们小心翼翼地藏身人群,在互相监视中勉力维持正常,因为我们都曾看见那不被看见的一角,并由此感受到了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