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植物志之繁缕
人过半百,似乎日子便要以年、五年、十年计了,比如老人通常都是逢整数即要隆重地庆祝或纪念一下,记得母亲七十岁生日,我们大至是分三次为她庆祝过,先是在北京,后来回到昆明,再然后,又在一个人数较多的情况下,为她正式地过了一个生日。然后,便没有机会再给她过生日了。回想起来,刚刚过去的十年,我好像都在折腾房子。
2010年,我们决定换一套房子。原因是一个大型变电站既将破土动工,距离我们的单元楼不过五十米开外,当然,这套住了十年的房子,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西晒、南北不通透,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换房子,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离开北京,回到昆明。然后,我们花了七天时间,从卖房、看房到签合同,这个速度几乎成了朋友口中的奇迹。再然后,北京房价一直上涨,直到我们真的离开北京。
离开北京的决定看上去也很突然,母亲病逝,似乎没什么理由回昆明,但我们还是回来了。北市区的房子才住了两三年,又开始折腾搬家。房子不大,但吃住行游购娱无一不便利,下楼就有各种小饭店、小吃店,过条马路就有两家电影院,两站地就有大型超市,每天都生活在热气腾腾,算是小城市的喜乐日常。也就是这种日常促使我们决定搬离,从值班编辑到驻站记者的角色转换,让林先生变得抑郁而焦躁:白天,楼下的热火朝天成为了一种令他烦燥不安的噪音,同时加重了超量、琐碎而又索然乏味的重复的文字劳动,终于他被自己热爱的文字以文字的形式击败了,从开始无休止地拖延,到后来完全失去了对文字的热爱,从不想完成工作内的文字任务,到完全不想写字、不想看字,到最后,连续一两个月与我零交流,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这个远离城区的新房子是他喜欢的,一楼、三居室、南北朝向,出门就面对滇池、西山,算是昆明位置比较好的小区之一,最关键的是还有一个独立的院子。朋友们都说,他种地弄花的热情超不过两个月。对于城市人来说,听风看雨、抚花弄草的浪漫只限于不用日复一日的操劳。三年过去了,院子里的植物被腾来挪去无数次,品种也换过好几茬,其间我们不时地享用着来自自家地里的瓜、豆、菜蔬,滋味果真不同,间或还有枇杷、李子、杏、杨梅应季成熟。某日,我站在窗前观察院子里的林先生,自从搬完家,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他几乎长在了院子里,我好奇那块二分不到的地,如何能把他栓得如此之牢。看他正对着谢了花,刚长出新叶的玉兰树,用手推开眼镜,对着一片叶、一枝杈、一寸树皮细细地看过。刚搬来,玉兰树上长满了蚧虫,不仅开不了花,叶子也白腻一片,是他一寸一寸地去虫洒药救活了这棵十年树龄的玉兰,花开时,邻居经过说,哎从来没发现这棵玉兰这么漂亮。然后,又转向花架下的几盆兰草,轻抚每片叶子,慢慢地嗅着一朵快开谢的兰花,对着它们点点头,表示对长势的满意,花香的赞赏。就这样,差不多一上午就过去了,午饭时间也到了。
新冠肺炎来袭,整月不得出户,朋友圈无聊之声四起,日子对于我们来说,差别却不大,只是林先生又开始出现焦躁、拖延、反感文字的抑郁症状,还好,一日三餐外,浇水、除草、祛虫的劳作救了他,至少,走出家门就能浸没在那个春风拂面,万物复苏、于无声处的绿色世界。
对了,原本是要写繁缕的,结果跑题跑了一千多字。

闲看柳宗民先生的《杂草记》,春日辑开篇写的就是荠,然后说日本人继续着春天吃“春七草粥”的传统,然而这个传统是源于中国魏晋时期南方的一种民俗。这“春七草”除了荠、萝卜、芹、鼠麴草都有些陌生,经林先生点拔,黄鹌菜(又叫还阳草)、繁缕竟都是院子里长着的野草,我却没有仔细看过。芜菁是真的没有,也没有见过。网上说,浙江温州一带用来腌制咸菜用的根茎植物,状似被拍扁的萝卜,味道大致也有了区别。
繁缕伏地而生,牵牵绊绊地连成一片,叶子圆而小,有种令人心疼的嫩绿色,即便过了春天,长成深一层的绿,也因为它的小巧精致而不怎么叫人讨厌。记得刚搬来,在院子的一边种了些月季,裸露的红土总是看得有些触目惊心,尤其是雨天踩一脚就弄得满院子腥红,实在讨厌得很。于是在地上撒过无数的马蹄金种子,结果颗粒无收,还是一片裸露着腥红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红土上有了一些绿,漫漫地占据了所有裸露的地方。原来,这就是繁缕。
“此草茎蔓甚繁,中有一缕,故名。”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明了繁缕之繁,摘一枝一扯,中间果有一缕,只是这故名思议的名却如此美妙。“俗呼鹅儿肠菜,象形也。易于滋长,故曰滋草。”中国没有产生出林奈,但不妨碍命名的准确,有时也兼顾了美和有趣,如繁缕,实在是过目难忘。
繁缕是真的美,雨水刚过,新的小芽生出,透明嫩绿叶片是新生的柔软细腻,上面还辅了层细细的绒毛,阳光一照绒绒一团,想用手摸一摸又恐怕碰坏了它。米粒大的花瓣也是太阳出来才开的,那么小的花还开成五瓣,每一瓣又分岔成两片,这造物主的精巧真是无处不在。白的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叶片间,却实在不引人关注,小区里没有硬化的路面上随处可见,来来往往间,几乎不会有人看到,即便是低下头,看见的也是同样漫天漫地的长春蔓,就算是同样开着小花的婆婆纳也比它醒目,因为花的紫蓝色本来就更夺目。
当然,农人眼里,繁缕是不折不扣的杂草,而且恨之切,漫漫相连的根茎,除之不净,便也影响了其他作物的生长。事物总是有两面,张仲景就在医方里说,“五月五日日中采,干用。”那时,花已谢了,嫩叶已老,连株拔起晒干,却成了清热解毒的良药。不用等五月初五,趁着草嫩花繁,采些回家,洗净烫熟就是极好的减肥药,那些扯不断的根叶茎脉是有助于肠蠕动的长纤维。只是对于习惯了便捷的现代人,即便识得繁缕,也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用水焯过的繁缕依然脆绿,有清苦味,最难得的是这个“清”字,让苦味不止过于单调,而多了一层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