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秀》
满秀是我外婆的名字。 她爱梳桂花头油,哪怕老了,身姿依然干练,布满皱纹的脸庞也能依稀瞧见往日的顾盼神采。
她是地主家的小姐,外曾祖父独有她一女,收养了同族侄子为子,父兄自然都宠她,要什么都得有。 长到了十七八九,许了人家。 命运悄然改变在一处戏台下,她瞧见了戏台上唱戏的外公。
外公亦是家中幼子,有一长兄大他十几岁,每天驮他上下学堂。外公习书,写得一手好字,会登台唱戏。 外婆瞧上了,不管不顾要跟外公。 外公家中还有童养媳,生有一子。
两人还是在一起了,我想,可能是为了爱情。也可能是娇纵的外婆什么都得得到,而自小被驮着长大的外公也不知什么是家庭,什么是责任。
后来,遇上了一场大火。
那是改变外公一生的大火,他在火中寻找厂中失踪的人,在黑夜与烟灰中被烧焦的尸体绊倒,从此落下了一生的梦魇。
外公外婆带着两个孩子从城里搬到了乡下,生在地主家的外婆被迫开始务农,会写字能算术的外公被梦魇和生活折磨得日渐消瘦木讷。 后来,他们又有了两个孩子,我的母亲和最小的舅舅。 岁月向前,娇纵的外婆不得不独当一面,变得愈发强势泼辣。 而自我记事起,看见的外公总是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抽着烟,不说一言。 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有一天放学回家听见母亲焦灼万分地和舅舅们说着什么事情。我的脑海里瞬时冒出了一些不好的想法。 果然,母亲告诉我,外公走了。 他将自己埋在了门前的长河中,身后只留了一双鞋,一包未抽完的烟。 没有人再提起原因。 东拼西凑中,我大概清楚那是外公最后一次想保留生命的尊严。 曾经被驮在长兄身上的他,戏台上神采飞扬的他,墨纸上挥斥方遒的他。沉默一日一日,被梦魇纠缠半生。 那个在戏台下看他,和他为爱私奔的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有温情,多了太多疲惫后的埋怨。 这一切可能就是推他入河的因吧。 外公走后,外婆依然干练,身姿瘦削。在五年后,平和地躺在床上离开了人世。 而她早在生前就留下了遗愿,她要母亲和舅舅他们将她送回她的故乡入葬。 那个她曾经逃离的家乡,丢弃的亲人,她想回去。 而那时候我才听母亲说道,外曾祖父在外婆走后便出去寻她,从此不知去向。 我没有机会问一问外婆,她可曾后悔过? 也没有机会问一问外公,他可曾怨过命运无常? 我只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她永远在听黄梅戏。 也记得,他们逃离的那个地方,叫做怀宁。 只是不知,当年的戏台子,可否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