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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镜.宫闱
楔子
这是一条往生的路。
判官站在远处。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女子回头示意,“谢谢。”
“为何不走?还有什么疑问?”
“我去哪里寻他?”
“天下。”
“我用什么报答那好心的人?”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壹
街市上,熙熙攘攘,是我最喜的热闹。
迎面跑来一女童,我走上前——她径直穿过我身体,欢快地跑远了。
我叹息一声,一挥袖,街市全无。
于镜妖而言,幻化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玩儿了千年,也是烦透了,恨不得与头顶的封印来个鱼死网破
我看向头顶那柄乾坤镜,镜子外盖了由月老红线织成的缎子。
从此,我看不见世间一草一木。千年来,终日受困于镜中的太虚之地,生生让人寂寞地抓狂。
今日如常,我晃悠地飞在虚空,就在匐近封印时,沙的一声,镜外盖着的红缎落了。
女子的脸映入镜面,生得倾国倾城。
凤眼单挑,秀眉上扬,跋扈乖张。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那双飘逸的凤眼,清澈如水,却透着受惊小鹿的悸动;朦胧之中似乎还有别样的愁绪,缱绻缠绵,仿若绕满忘川湖畔三生石上的月老红线。
不过那些虚妄的、染注了凡人痴妄贪欢的红线,我素来嗤之以鼻。
世间情爱,不过飘渺浮云,逃出这该死的乾坤镜才是最打紧的。
我正要冲出镜面,女子却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她望向乾坤镜时的惶恐,还有那我最熟悉不过的落寞,透过镜面一一映入我眼。
她看见我了,我赶紧幻了她的容貌。
女子却没放过方才镜中那一抹异样。
“你是谁?”她问,声音发颤,听得出她很害怕。
“我是你。”
女子瞪大双眼,音色发憷,“你不是!你是妖。”
她咬牙切齿,“我是人,是这大汉的皇后!”
既然露了馅,我也不再掩饰。
打了个哈欠,倦怠地绾了几缕发丝把玩,我不屑地冲她挑眉,“这大殿怎得一个婢女也没有?只怕是废后吧?”
闻言,她掩面哭泣,忽地竟狂笑起来,“连你一个镜妖也笑话本宫?”
“那道士说了,你已经困于朱砂镜千年,想来寂寞的滋味,你是最清楚不过。”
她红唇轻佻,眼底却透着深深的幽怨,“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废后凝视着我这张与她别无二致的脸,从袖中掏了一枚铜钱,她晃了晃,铜钱荡了起来。
古铜雕文的两面,没有钱眼。
我狐疑,“这是什么?”
“解你封印的钥匙。”
她牢牢盯着我,嘴角轻勾。
“做个交易怎样?”
贰
人心叵测。
想我千年的妖,竟败给了人——我曾厌恶至极的凡人。
我可是妖,镜中的修罗之王;但凡与我交易的人,大都死在了我的利爪下。我想这废后也不例外。
可曾想,她留了一手。
我是出来了,可还有一半的魂魄封印在镜中。若是不顺了她的心意,我便会魂飞魄散,死无葬身。
真是歹毒的女人!
卡住她脖子的手,只需稍稍用力,她便会像漾入殿门的雪,被巡逻的侍卫踩得粉碎。
我至始也没加重力道,缓缓隐去锋利的爪子,她跪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
蓦然心慌,竟是怕她捏碎那乾坤无眼铜钱。
活了千年,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很近,陡升了心中一抹令我嫌弃的、对生的贪恋。
我怎得像凡人怕死了?
隐约记得有人曾劝教我,“与人侍久了,便有了七情六欲,贪生怕死实是常情……”他定是说了什么法子,可不惧生死。
只是,可惜了。
那寻寻教导我的人,还没说完,便被我一口吞了,也不知他下文。也寻不得那法子了。
我如今甚是懊恼自己的脾性。
于我,并非脾性不好,而是素来不好,偏是对着面前垂头哀求、哭得妆花了的女子实属没有办法。
我一个飞身,倚在凤榻上,也没个好气,“说吧!你想要什么?”
“本后想要的,你……给不了。”她叹息一声,移步窗前,盯着楼外飞雪,静默地像一口大钟。
甚是烦闷。
我飘落到她身旁,依在窗沿坐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顶龙车凤辇,行在雪道上,碾出两条车轮印。
幔帘之中,有影绰绰。
“他们是谁?去往何处?”
废后嘴角一抹笑,像冻住的冰花,“他们是这世间最般配的人。”
“想来是去早朝的。”
车辇消失在厚重的宫墙。
她目光切切,循向朱色宫墙间的轮痕,眼底流转的不舍和怨恨,让我很是不屑——又一个痴嗔情爱的凡人。
车轮的痕迹,没被大雪掩盖,反倒被一群匆匆行路的男子踩乱。
“他们又是谁?”
废后纤细的手覆上窗栏,那里有个小小凹痕,像五个手指的样儿,磨得发亮,“一群读书人罢了。”
“来这作甚?”
“寻了书中的黄金屋子去。”
我不解,“那黄金屋子可有什么用处?”
“美人皆藏于此。”
我豁然,轻蔑地瞅着废后,“这就是人间的情爱?金屋藏娇?”
孰人知?情爱皆起于色相。
我欲要笑话一下这个威胁我的女人,又问道:
“你在那屋子藏了多久?”。
“一辈子。”
叁
“你终日候在那窗前,为何?”
废后不语,我更是急了。
世上最难的交易,可不是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是什么起死回生,更不是篡天改命。
而是,不清楚到底该交易什么。
自我出朱砂镜,已有些时日。
窗外华灯,树影婆娑。因是早春,树的枝条仍是光秃,白日里那些缀于枝条的嫩绿碎末,被黑夜隐去,树的细枝末节愈发清晰干净,倒是与冬夜无异。
饶是树梢处,轻飘一笔,划了撇橙黄一二的弯月,弯得不清不楚,倒也实在,如是一支不知什的鸟的羽毛。
废后就盯着那从晨光熹微再到弯月初上的天空,不吃不喝,不声不响,立了一天——今日,那轿辇没来。
我烦闷至极。
本以为出了镜子,虽是阶囚之身,好在有个同样寂寞的人唠嗑,谁想这废后除了看着窗外,也不想与我言语。
“你到底要看到何时?”
我恼了,“不就是你情夫与其它女子一块儿?你大可不必伤心至此。”
“人的姻缘,天注定的,你强求不得。”
我欢喜看到废后一青一白的脸色,循循善诱,“你若想与你情夫一处,那就即可死了,好堕了畜生道,再修炼成妖,去那忘川河畔,改了那三生石上的姻缘便是了。”
她似是有所动摇,“三生石?”
“女娲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计,终成一巨石。这巨石受日月精华,灵性渐通。后破天而出,因故隔成三段,女娲念及造人后,独缺姻缘轮回神位,便封它为三生石,赐它法力三生决,将其三段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并在其身添上一笔姻缘线,从今生一直延续到来世。”
见废后听得一愣一愣,我心情颇好,取了颗葡萄扔进嘴里,“这顽石本是立于西天灵河畔的,后被女娲放在了鬼门关忘川河边,掌管三世姻缘轮回。”
废后咬咬牙,“若真如此,成了妖,是个怎样的改法?”
我嫣然一笑,飘浮至她面前,捏起她精致的下巴,“很简单……”
“你只需用妖力化成通天笔,往那密密麻麻绕满红色纹线的石头上一画便是。”
我飞到梁上,又轻飘地落下,撑着脑袋悬于半空,“想要哪一段,就要哪一段,不顺心的,抹了去。不就是一辈子?生生世世他都是你的。”
“这可比白泽笔,还能偷天换柱呢。”
她抿了抿唇,双拳拽紧,仅说了一个“好”字。
我亮出利爪,冲她一笑,“陈皇后,我可下手了。”迅疾向前,势如破竹,我能想象她白皙脖颈被生生划出五道血口的狰狞,心里愈发得意——
我终于要自由了!
“铛!”
一柄青纹铁扇,自暗处夺出,断了我的利爪。
我捂住流血的手指,厉声叱问:“谁?”
“镜妖,休要张狂!”
来人一跃,近到我跟前——着一身男装巫服,却分明是个女子,姿色些许。
我冷笑,“原来是只雌的。”
“楚服?”废后抓住来人的手,眼角有泪,“你还活着?那年,你不是斩首于市了?”
楚服稍稍安慰着废后,“娘娘,我是女巫,岂会就那么死了?”
“那你为何不来寻我?这长门宫本后着实呆不下去了……”
她有些许抽噎,似不胜凉风的娇花,“我守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没回心转意。”
“所以娘娘放了这千年的祸害?”楚服阴恻恻地瞪我,“好让她带您去忘川河畔篡改姻缘?”
什么千年祸害?
我好歹活了万年,怎得也个响亮的名头,“万年修罗”倒是和我心意。
废后踟蹰,看向我:“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娘娘你可别上了这妖的当儿!”
我心下不满,“姓楚的,你不过一小小术士,当年巫蛊之案害了她,如今我帮她,你又来作甚?”
“莫要责怪楚服,我也是为了挽回君心,出此下策。”废后望着我,楚楚可怜,“你受困于朱砂镜,而我迈不出这三千宫闱,寂寞如何?你自是比我更懂得。”
楚服擦掉铁扇上的血迹,“娘娘这又是何必呢?君王无爱,他忌惮地不过是您的家世,纵有‘金屋藏娇’一诺,也是枉然。”
“您助他帝位,成于此,败于此。”
我算是听了个明白,帝王之位,若是借女子之势,待江山稳固,这前尘旧事,便是一不软不硬、却除之后快的梗儿。
哪个帝王不介意悠悠之口,说他是个吃软饭的?
我不屑地笑起,“爱起于一诺,也毁于此诺。陈皇后,你可真可怜呐!”
废后长长叹息,“君心何处?唯阿娇痴嗔无度。”
痴儿!我有些恼怒。
凡人怎得这般不开窍?
我竟有些不懂这些凡人了,本以为自己看得真切,却不想天下有这样的女子——
甘受寂寞,甘愿等着没有未来的爱。
肆
那枚铜钱由楚服管着。
杀废后,我再无机可乘。
我无聊地数着刚刚剖开的橘瓣,瞥了一眼梁上的楚服,“姓楚的,你要在这儿呆到何时?”
她睁开假寐的眼,目不斜视,“我哪里也不去,陪着娘娘,想来她会不那么孤单。”
“谁敢说,两个人就一定比一个人不寂寞了?”
楚服不答,低头假寐。
我飘向候在窗前的废后,“不用望了,你千金买赋,望了几日了,可见皇上派人来请?”
“那司马相如当真文采了得?可把那情情爱爱写得人落泪?”
我不信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我幻境更真实。
没了情爱,再怎样,也是没了。一纸文笔,除了熏人的墨臭,还能有什么?
蠢物!我心中腹诽。
她望着窗外,青山雪地,飞鸟白云,“来与不来,如何?到底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你若想见他,横竖去了便是!”我见不得这般扭捏的女子,“我一挥衣袖,便可扫平他整个皇宫!你怕什么?”
废后垂眸,嘴角有笑,“怕什么?怕最后一点希冀成了绝望,如是,这长门宫也住不得了。”
她又叹道:“卫后于天下贤德可靠,陈后于天下蛮横乖张。”
“与君隔千里,但看龙辇过,身困宫闱中,妾随孤灯瘦。”
闻言,我错愕地看着废后,总觉这诗有点耳熟。
我被这废后放出,说是交易,怎得没个苗头,不觉生疑。
“你放我出来,到底有何居心?”
想是我面容狰狞,她瞪大了双眼,终究招了:“自是为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不就一首诗赋?我可给你一等一好的!”我很恼怒,“你囚我于此,就是为这?”
我为我的自由和困于镜中千年的寂寞愤愤不平。
楚服从梁上翻下,“囚你于此,并非娘娘之意。”
“是那道人的意思。”废后怜悯地看向我,“他赠我朱砂镜,说了来意,叮嘱我冬末春始揭了红绸,放你出镜,又恐你生性依旧,特与我铜钱一枚。”
我挑了挑眉,“作为报酬,那道人泄了天机给你,说司马相如‘一赋可挽帝王心,千金买得伴君侧?’。”
废后点头。
真是八面玲珑的人心!
我堂堂一镜中修罗,竟玩不过这些我曾鄙夷的凡人。
楚服拍了拍我的肩膀,伸手摊掌,是那枚铜钱,“那道人嘱托,今日此时还你自由,你可投胎去了。”
“投胎?”我扑哧一笑,“我初始为鬼,偏堕了轮回,凶残万年,戾气不平,已然为妖,早没了生性,如今临近大劫,必会魂飞魄散。”
我又大笑,“试问我这般,如何投胎转世为人?”
楚服与废后面面相觑,没了话儿。
一把拿了铜钱,我夺窗而去——趁大劫之前,我得好好快活。
长门宫旁有一汪湖水,我飞来落在湖边的小路上,见湖面禽鸟甚多,遂抓了来和着皮毛囫囵吞下。
食之无味。
果真命不久矣。我于镜中呆了万年,受了万年的寂寞,出了镜,又得灰飞烟灭。
命数如此,我只能认了。谁叫我万年前毁了三生石呢?
只是,我已不记得毁了石头的缘由,唯一刻骨铭心的,是那石头上的红线,刺目得平生烦躁。
我素不喜红色。
有脚步声逼近,我隐了身形,飞到一旁的柳树。
是一翩翩公子。
他一袭玄衣,着实好看,我竟看得走了神,以至于他何时攀上的柳树,也不可知。
公子轻车熟路,在一块磨得发亮的枝头坐下,倚了树干,看着远方。
想来他常来于此。
他在看什么?我甚是好奇。
寻了他的目光,我只瞧见了朱色的宫墙。
这困了那废后几年的宫墙,偏是红色,我饶是没趣,飞走了。
兴许我动作大了些,晃动了树干,那公子喊了一声。
可我已飞远,听不真切他喊了什么。
伍
我在人间晃悠,等着我的大限。
街上,人很多,摩肩接踵,我本是喜热闹的,偏出了镜子后,就移了性情。
落寞久了,一时的热闹,倒成了寂寥。
你看那熙熙攘攘的街市,还不得归于寂静;那送子出征的老妇,还不得孤独终老;那相濡以沫的夫妻,还不得相忘江湖。
长长久久都是屁话。
人总欢聚悲离,不过耐不住寂寞。
可到底他们有人惦念着。
死了的,被活着的念着,消失了的,被存在的牵挂。
那些化成了黄土、雨水、云朵的人啊,又以别样的姿态开在那些还没有成为黄土、雨水和云朵的人心上。
他们又长长久久了。
与我博弈千年的寂寞,被这痴妄的凡人战胜了,我竟有点不甘。
到底是没人记得我的。
我瞥一眼走过的孩童,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无味,扔了。
吃这些凡间的食物,怎能有味?我可是妖啊。
唤住方才那孩童,我笑着走近,背在伸手的左手,利爪渐露。
我右手一把揽住孩童,左手狠狠插入他腹部。
然,孩童并未惨叫,有血的腥味弥漫——那是我的血。
我左手的利爪断了,血流不止,“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孩童呵呵一笑,变成了一道人。似曾相识。
“化千千,万年的历劫将满,万万不可再生事端。”他道袍一挥,止了我指上的血,“莫要辜负了那人救你的好意。”
这道人满口胡话,我不以为意,“想必你便是给了废后朱砂镜的道人?”
道人点头,“我们是见过面的,可曾记得?”
我盯了道人半响,难怪如此面熟,这不是当年我一口吞了的判官么!
千年前,我初初为妖,这冥殿的判官管了一帮妖怪的教学,常来镜中与我说教。
一日,判官道:“与人侍久了,便有了七情六欲,贪生怕死实是常情……”
这话平白激怒了我,便一口吞了他。
恼我的不是他话中的生死,而是情欲。
“你来这里作甚?”
“自是看你转世为人,不负他人所托。”
我冷哼轻蔑,“谁要为人?我当年可是立了誓,要永世为妖。”
“有人保你为人,免了大劫。”
“用何作保?我是妖,杀孽尤重,注定魂飞魄散。”
道人眯起双眼,幽幽吐出两字:“阴德。”
那人与我何干系,肯用阴德助我成人?为妖数年,自是知道没了阴德的凡人,生生世世不得善终的。
这人可真蠢。
他图个什么?
我可什么也不会给他。
阴德是凡人的,我素来与人没有干系。这道士定是讹我的。
道人见我疑惑,又道:“你此世为妖,自是没了前世的记忆,莫要苦苦寻思了。”
“那我为何会毁了三生石?”
“因为嫉妒。”
我不屑于顾,“我会嫉妒?”
“万千红线之中,唯你与你爱之人无缘无分,怎能不妒?”
“凡人痴爱,与我何干?”我转身就走,“此世为妖,便为永世,你还了那人的阴德。我化千千从不欠人。”
忽觉腰上一紧,那道人竟用一红绳捆住了我。
“既你来了前世之地,何不去瞧个真相?”
红绳收紧,我只觉喘不过气,昏睡过去了。
陆
我又回到了朱砂镜中。
不见废后,不见楚服,也不在长门宫。
我环顾四周,是一书房,古朴典雅,空寥无人。
飘到乾坤封印处,推了推,松的,我飞了出来,绕了半日,也飞不出这书房。
定是那道人搞鬼,将我又囚于这小小书房。
折腾这般,我索性从了,安心等我大劫,好死个痛快。
我飞倦了,落在一书架上小憩,入了梦。
梦中也不知是何地,隐约觉得像是长门宫,那废后和楚服也在。
废后已经老了,两鬓白霜,跪在地上,墨绿的地面上一圈圈奇怪的符文自她为中心平展,像忘川河畔那阴行草开的花。
楚服就在她周围跳动,嘴里念念有词,撒着刚接的雨水。
窗外雷声大作。
我看到废后的头垂了下去——死了。
忽地,殿门被撞开,一行侍卫冲了进来,拖走了楚服。
再见楚服,已是她凌迟之时。
她衣衫褴褛,捆于石柱之上,冲着那龙辇之中的人谩骂。
骂了什么,我听不真切,看楚服那样,想来恨死了那人。
这梦很是混沌。
我又见了那长门宫外的湖水,鸳鸯依旧,全然不像我饕餮之后的惨景。
那公子还是坐于柳树,望着宫墙。
我就站在树下,看他。
不觉柳树枯黄了,不觉下了雪,那公子也老了。
梦还很长。
我欲梦下去,“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扰了我梦。
入门的是一些阉人,来取皇上的文案。
我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竹简落了一地。
“你们这些个小心点,免得落了脑袋。”
管事的阉人训斥道:“近日,卫皇后三族遭诛,连坐十万余人。陛下愈发杀人成性了。”
一人附和,“也不知怎得,陛下昏睡了三年,自醒来,就似变了个人,穷兵黩武,滥杀忠良,也不怕失了阴德?”
一个耳光打得响亮。
管事的低声告诫那下人:“这话你也说得?不要命了?”
下人悻悻不语,利索地拾起竹简,随管事的走了。
书房又安静了。
我无趣,飘到书桌上,随手操起一旁的竹简读了起来。
书中所言,碎碎念念,记得都是些日常。
我素来没个耐性,越过那些琐碎,把竹简拉到了尾。
有一言,与废后所说相似,却颇有它意。
“卫后于天下贤德可靠,于我却不是;陈后于天下蛮横乖张,于我已非如此。”
此话蹊跷,我赶紧从头看去。
“此日,你不在窗前,担忧患疾,遂传了太医去,回禀安康,我乃宽心。”
“今日无朝,龙辇不过长门,恐你久立,伤了筋骨,命公主探望,消遣时光。”
“雨雪霏霏,枝干甚滑,不慎伤了骨肉,回宫又染风寒。”
“宫人回我,方才听你作诗,‘与君隔千里,但看龙辇过,身困宫闱中,妾随孤灯瘦’。知是你意,不甚开心,亦不甚烦恼。我心之意,望妾无忧。”
……
读到于此,我想废后怕是误会了什么。卫后是妨碍不了陛下意志的女人,陈后于他,才是红颜祸水。
乖张跋扈如何?深得君心便是。
偏是帝王人家,江山为重。
这废后竟是有人挂念的。这痴情的帝王,相思如此,为何又弃她于长门?我算是明白了。
我觉得好笑。
“凡人就是凡人,欢喜便欢喜了,顾忌那么多?甚是扭捏。”
那道人恰巧至此,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
“为商纣也好,为幽王也罢,好歹图了个痛快。忸怩做作,平白让人受罪。”
道人大笑,“你妖性如此,自是不懂人间冷暖。请随我去吧”
“去哪儿?”
“你不是大劫将至?自然是历劫去了。”
柒
此日,大劫。
朱砂镜被挪到了一处寝殿,我晃悠在大殿之中,漠然地盯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者。
他快死啦!闭着双眼,喘着气,盖着金黄的、描有龙凤的被子。
“他是谁?”
道人掖了掖他的被角,抬头看我,“废后的丈夫,大汉的帝王。”
“他们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就好了。”我撇撇嘴,“你瞧瞧,他堂堂皇帝,要死了,也没人守在身旁,真可怜!”
“老头儿,大劫于今日何时?”
道人忙着给那老皇帝擦汗,搪塞我,“快了快了!”
今日,我总算能解脱了。
我早受够了镜中的寂寞,宁愿荡然无存。
忽地,那床上的老皇帝猛然睁开了眼,喊了一句,便断气了。
这时,殿内狂风骤起,周遭景物全移了混沌,一片漆黑。
“老头儿,发生了什么?”
我往蒙混之中喊了一声,没人应我。
不知走到何处,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她说,“陛下若当真欢喜着娘娘,何不与她去了黄泉?娘娘可为了你,堕了轮回,去改三生石上的姻缘去了。”
随即,是那女子的惨叫。
我听得出,这女子是楚服。
那废后当真是听了我的话,去篡改姻缘了?痴儿,痴儿啊!
须臾间,一道闪电劈下,四下皆白。
目光所及,一块巨石高耸入云,阴行草簇生了黄花。
我竟又回到了忘川河畔。
一女子匆匆而来,持了一支通天笔——我认得,是那废后。
她眼红如血,俨然为妖。
废后飞到三生石上,挥着通天笔,篡天改命。
我不觉好笑,人世姻缘,天注定,岂是凡人等改得了的?
有缘的,自是有缘,无缘的,也没法高攀。
世人皆不懂,所以徒生烦恼。
思索之际,忽觉地动山摇,那三生石竟分崩离析。
这一幕,似曾相识。
无数的石块飞溅,红线如麻,乱了,一切都乱了。
我心也乱了,泪如泉涌
“痴儿,可记得这一幕?”
我寻声回看,是那道人。
他一身判官服,一挥衣袖,眼前幻想具去。
“之前所见所感,皆是你幻化的,难怪那湖中的禽鸟、街市上的包子,食之无味。”
判官点头,又摇头,“唯那老皇帝一死为真。我是特来取他魂魄的。”
他看向我,“前世之事,可全都记起了?”
“当年,你见三生石上来世与他无缘,又改不了,一气之下,便毁了三生石。”
“女娲判你永世为妖,于朱砂镜中,孤独万年,永不出镜,亦如当年你逃不出那三千宫闱。”
判官叹息,“你逃不了那万年的落寞。”
我擦去眼角的泪,“那又如何?大劫之前,我好歹晓得他是欢喜我的。”
“有人赠你阴德,你可入世为人,可愿?”
“什么人?”
“与你不相干的人。”
“那他为何救我?”
“他是个好心人。”
我想我该去有他的来世,即便无缘。
“我要投胎何处?”
“寻常人家。”
我点了点头,判官再一挥袖,一片花海乍现,天地洁白,蒲公英涤荡成萤,浩浩汤汤,送人往生。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年少,小男孩拉着小女孩的手,说“阿娇,我把你藏到金屋子里,好不好?只有我才能找到。”
这是一条往生的路,判官站在远处。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我回头示意,“谢谢。”
“为何不走?还有什么疑问?”
“我去哪里寻他?”
“天下。”
“我用什么报答那好心的人?”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尾声
鬼门关,忘川畔,遍野阴行草。
“你命不该绝,来此何事?”
“寻我之妻。”
“她篡天改命,堕了轮回。你寻不得了。”
次年,草开黄花。
“公子,你为何还在此?”
“等我之妻。”
“她转世为妖,命数万年,你等不到了。”
三年,草枯。
“为何你迟迟不走?”
“守我之妻。”
“她曾毁三生石,大劫将至,你守不住了。”
判官行船,欲要过了忘川,去鬼门,玄衣男子唤住判官。
“怎让她免了这大劫?”
“救她之命,非真龙阴德不可。你可愿意?”
玄衣男子点头。
判官又问,“若,众叛亲离,江山无人,可愿?”
“若,孤独终老,永世寂寥,可愿?”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