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母亲
那日,闲来无事,就到老屋去闲逛。隔壁的刘阿姨在她家院子边,用一把塑料梳子梳她那一头白里透黑的齐腰长发,或许是静电的作用,发出嗒嗒嗒的声音。看见我,她嘴角的笑挤在眼角堆起了皱纹,说道,“啊啵哦(家乡特有的感叹语),霞霞(我的小名),我硬是浑身都痛,吃了药也不管用,特别是肩膀和腰,我一会儿还要去割玉米秆儿。”边说边用梳子拍了拍肩膀和腰,像是要把里面的疼痛都展现给我看。此时,我并没有有意识到刘阿姨的倾诉具有什么意义,直到后来几个女人的一次聊天才引起了我对疼痛一词的注意。 那是二外公生日午宴后,我的母亲、三姨娘和舅妈坐在我家院子里晒太阳,三个女人聊着天。她们先是家长里短聊得热火朝天,中间一次极其短暂的停顿后,三姨娘说她的脚拇指又痛又痒,怎么看医生都不管用。另外两个女人就给她出主意,大概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偏方。这个话题引起了我母亲和舅妈强烈的同感,就都说起自己身上这儿也痛,那儿也痛。三个女人就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翻晒着身上的疼痛。身怀六甲的我坐在一边,突然觉得那个痛字咚的一声掉在了心上。我才意识到,之前刘阿姨的倾诉早就隐含了某种暗示——农村的母亲们都在疼痛。 其实我的母亲这几年一直在说她的痛——这个美丽的女人竟然身染痛楚。她每次从地里背回来一大背篓桑叶,气喘吁吁,晒得通红的脸上布满汗水,头发也浸湿了。她说,“哎哟,累死我了,妈哟。”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母亲懒散的靠在那里,我给她按摩,她的手臂粗壮,腰部沉硬,小腿紧实,重要的关节都已经积累下了不能治愈的病。 和我母亲一样出生于60年代的那些农村女人,注定了要在时代的漩涡中有所经受。她们出生和成长的时代,政治上的跌宕起伏与经济上的落后贫困相互交织,使她们很早就要变成家里主要的劳动力。那时候的农村,传统农耕是最主要的生产方式,所有的耕种都需要靠人力完成,肩挑背扛,顶着月亮开荒地。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辍学回家,也成为不可或缺的一份劳动力。她们和男人一样,挑水担粪,栽秧打谷,背泥驼瓦,月事来了仍然要在冬水田里插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就本着务实的农民本性嫁人,幸运点的可以自由恋爱,不幸的就依父母之命便草草出嫁。自然,生孩子是不可逃脱的使命。怀孕不是逃避劳动的借口,十个月的大肚子仍要同样劳动干活,挖地挑水不在话下。邻居的表伯娘说,她生大儿子前一天都还在担粪,月子不是坐的,而是在家煮饭喂猪看孩子。这并不是个案,在农村是普遍而正常的现象,如果怀孕生子就不劳动则会遭到嘲笑和批判:农村人还这么娇气。 以前的农村妇女就是这样过来的。到四五十岁年纪的她们,身体衰老使得年轻时卖力气的后遗症迸发出来,如关节炎、妇科病、腰椎病等比较常见,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让她们饱受折磨。我外婆的晚年就是在严重内风湿的疼痛中度过的。她痛得骨瘦如柴,长时间吃止疼药,打封闭针。她还去同村一个巫婆子那里拔火罐。有一次正值雨季,去巫婆子家必须淌水过河,我怕她的脚沾冷水,就陪她去。过河时我背她,她的身体轻轻的,我毫不费力,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她。在巫婆子家脏乱的院子里,外婆的腿上、背上、肩上打满了火罐,乌黑的血聚集在那里,好像马上要从她干瘪的皮肤里爆裂出来。我问她痛不痛,她摇摇头,可是她在嘴里轻微的呻吟仍然落在我的耳朵里。外婆的经历只是一个微小的代表,从她那里反映出的是农村妇女的普遍命运。没有权威部门做过统计,但是现在,农村的母亲们正在经受各种疾病的困扰,这些病是在时代中付出的青春与健康的代价。 由身体的痛苦带来的心理煎熬,不仅是病人自身,更是一个农村家庭的煎熬,这些慢性病是不小的经济代价。60多岁的表伯娘,三年前的春节就觉得不舒服,过完年她就去市里的住院检查,医院也没有确诊。她的双手、脸部都肿起来,浑身泛红,饭都嚼不动。后来去成都华西医院好不容易才挂上专家号,诊断为皮肌炎,那个老专家告诉她,这是太阳晒多了,中了毒。她回家来疗养,我去看她,人瘦了好一大圈。她告诉我,在医院时,她觉得自己就要不久于人世,就担心表伯伯一个人把家里的土地种不出来。总是担心那一片与她面对面了一辈子的土地,可是她再也不能去耕耘了,耕种怎么可能离开太阳。这个无底洞不仅需要一个家庭的金钱,还需要所有人的心。身体的疼痛终将转化为精神的痛苦,直到她们生命的终结,表伯娘在病痛的折磨中离开了人世。 把最好的青春年华交付给黄土地,是农村母亲的特定命运。或许,对于外婆和表伯娘来说,离开是最好的结果,意味着不再饱受疼痛的折磨。然而,好不容易熬到了好时代的到来,他们却不能享受。在儿女的记忆里,母亲就是痛死的印象将永不磨灭。 母亲生养我们的同时也要忍耐人间疾苦。直到我做了母亲,才知道,只要我们每叫一声母亲,母亲这个词就疼痛一下。然而,无奈的是,我们只能在内心里痛其痛。
(写于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