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的事情(二)
在安达曼海上更新,预计3月中旬回到国内
(二)戈壁荒滩
不论对我,还是对极地生物,陆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这片被南大洋隔绝了的高纬大陆,留给生命的只有两种颜色:土褐和白。白的是冰与雪,土褐是岩与砂。
可以拉出一张简略的中山站周边生物繁殖周期表:9月至11月,威德尔海豹幼崽降生在冰面上;3月~12月,帝企鹅在固定冰(fast-ice)上哺育下一代;10月至次年2月,阿德利企鹅在大陆沿岸产卵、孵化、育雏;11月,南极贼鸥前往繁殖地,在砂石堆里产下1~2枚卵,小贼鸥一个月后破壳,再用一个半月丰满羽毛,6年后才能达到性成熟;11月,黄蹼洋海燕在岩隙石缝中诞下一枚白色有斑点的卵,用一到两个月时间孵化,幼鸟再用46~97天换羽;10月,雪鹱抵达大陆边缘的山地,经过一连串的炫技飞行,婚配后一个月产下一枚白色光滑的卵,从中诞生新一代雪鹱。(此处数据参考了《A complete guide to antarctic wildlife(second edition)》,Hadoram Shirihai)
除了帝企鹅,这些生物与陆地(如果海冰也算作陆地的话)的交情一般不超过3个月,那正是极昼统治南极的季节。一年中的其余时间,出生于陆地的南极生物过着蓝色的漂泊旅程,在天空与海洋中求生。
我从蓝色中来,闯过南大洋后,见识了冰的蓝色群山,随后在白色冰陆上驱驰,从海平面上接近中山站。被冰雪环伺的拉斯曼丘陵看起来寸草不生,中山站是散落于这片秃山上的火柴盒,直到直升飞机的旋翼搅起漫天黄沙,制造一场让人视线模糊的小型沙尘暴,将站区变为与世隔绝的戈壁荒滩。

与冰雪营造出的凉意相反,脚下粗粝的砂土仿佛在宣称干燥、炎热。我走进红色或者绿色的房子,现代化的室内装潢让颜色流动,橙红惹眼的楼梯、浅黄地板、台球桌面的墨绿、篮球馆暖褐的木墙围,视觉嘈杂唤醒了新鲜感,即便显得工业气息浓重,也会让人瞬间放松和舒适。中山站餐厅里的玻璃窗户变成了风景画框,将平顶冰山、圆丘状冰盖和乱冰岗装裱在同一幅超现实画内,时间泛着幽蓝的侧逆光。
在红色的越冬宿舍楼里,我找到了妙星。他一年前随船来到中山站,度过了半个极昼与整个极夜,现在正经历第二个极昼。我在船上便已听说他的研究对象包括海豹和鸟类,也许他能带我去寻找站区内的生物。妙星在房间里播放了一段奇妙视频,他把一台gopro固定在一个铁架内,顺着一条冰裂缝下放到海中。暗淡冰蓝的画面凝固不动,忽然从画外传来一声发自外太空般的哨音。一只好奇的威德尔海豹闯入视野,在水中舒展着流线型身材,始终不曾靠近铁架。它在画面中只出现过两次,却在画外不断变幻着音阶,发出长短不一的变频声,犹如水下传来了阵阵鸟鸣。走调了的口哨或许是海豹用声纳语言对人类仪器作出的一段描述,或者一种触摸。


不过妙星没有时间陪我。他向我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说雪鹱就在中山站西侧的山坡上繁殖,留意那些石缝,或许就可以找到鸟巢。宿舍楼内的对讲机在喊我的名字,通知我随夜晚出发的车队回船。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多了,虽然已是傍晚,我还是拉起了黑色面罩,戴好墨镜和毛线帽,顶着刺眼的阳光开始登山。
位于站区内的山丘按照由北至南的顺序被分别命名为:西岭、鬼见愁、西南高地。它们的海拔最高点不过50米多一点,有一条被重型卡车碾压出的土路通向这片褐色丘陵。
按照地质学家的时间,中山站10亿年的岩石年龄仍算年轻,眼前沉默的巨石以片麻岩为主,石头上的红色和黑色颗粒是石榴石、铁矿石。比起生疏的地质名词,石头上的空洞更易被初来乍到者理解。每当有一粒小石子出现在某个孔洞中,它在一阵风的鼓动下便可能转动起来,像一粒滚珠那样继续打磨洞穴,直至将自己变成更细碎、圆润的砂屑。在面无表情的时间和永不枯竭的南极下降风面前,洞窟般的风蚀景观与短暂的生命一样,被赋予了一种柔软的坚硬。


摆脱那条令人想起建筑工地的尘土路,在片麻岩上行走才是正确的。平坦的山顶很容易抵达,站在高处得到的奖励包括:中山站站区全景,俄罗斯进步站远景,内拉峡湾近景。在地图上,内拉峡湾是一把插入牛头半岛、协和半岛之间的白刃。在眼前,山坡靠近内拉峡湾的一面仍覆有大面积的冰雪,而峡湾自身也还是一整块白冰,仅在边缘起皱,撑开黑色的掌纹。
不过,南极初夏的脚步早已踏破山上的覆雪,为拉斯曼丘陵脱下了冬装,在白色的披肩之下裸露出黄褐色的岩石肌理。要知道,出露的岩层仅占整个南极大陆面积的百分之一,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埋藏在几十公里厚的冰盖下方,有些岩层在冰盖的重压下甚至已经低于海平面。

在俄罗斯站那边,沿着一条通向冰盖的路,可以到达内陆出发基地——我因采访在那里逗留了一整天,感受到一种绝对性的白。出发基地虽然尚处在冰盖边缘,但已展现出与固定冰(海冰)截然不同的气质:前者是雪的大地,后者是季节的冰场。如果白也有等级,冰盖大概已经是饱和度百分之百的白。
站在冰盖海拔一百多米处,眺望拉斯曼丘陵,出露的陆地被冰雪隔开,分散作白色汪洋里的黝黑岛屿。大陆的末梢成为了人类登陆冰盖的起点,从此处向南,是毋庸置疑的生命禁区。据说曾有人在极点附近观察到南极贼鸥,但此外再无其他生物存在的迹象。

还是回到生命诞生的地方。中山站西侧的山坡上,有黑色的影子在持续至深夜的夕照中翻飞,把我吸引至一处冰瀑布旁。是我在海上远远地瞥见过的黄蹼洋海燕:一种与燕子毫无瓜葛的管鼻目海鸟。这只黑色的“燕子”来来回回地绕着冰挂穿梭,高速飞行的轨迹在空中写下重复的信息,但我此时还未能读懂这种透明的文字。凝视之下,来到岛上的黄蹼洋海燕不止一只,正盘旋于冰雪的尽头与海洋的开端。
砂地上的鸟类碎骨引起了我的注意,几处石穴旁也出现了骨骼和脱落的白色绒羽,其间还有许多枚乌褐色的阿德利企鹅尾羽。我怀疑是贼鸥在这里捕食了其他鸟类的雏鸟,比如雪鹱和洋海燕。当天夜里,我找到了一处被鸟粪染白的洞口,但洞内空无一物。寻找雪鹱巢穴的计划失败了。离开山坡脚下平缓的砂地,隐隐能听到一种低沉似犬吠的叫声,不知这声音从哪里传来,以至于被我迅速地归为幻觉。


两天后,我重返中山站,西南高地终于吐露了它的秘密。这一次抵达站区时已是傍晚,再出发寻找雪鹱则过了晚上10点。北京师范大学鸟类学教授张正旺告诉我,雪鹱要到午夜才回到站区,也就是说我上一次找寻失败,是因为停留得还不够久。
然而这天我见到的第一只雪鹱是一具石缝中的尸体。即便干枯的翅膀已经粘染了砂粒,仍然可以认为它是洁白的,喙如生前一样乌黑漆亮,称得上是件精致的工艺品。这是一具趋于风化的成鸟尸骸,它死亡的地点描述了我意料之外的巢穴式样:岩石上看不到鸟粪,洞穴狭窄而深邃。
鸟巢被重新定义后,接下来的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我攀上更陡峭一些的岩壁,探视那些外形锋利的孔洞,挨个打开丘陵的百宝盒。在其中一个石头盒子里,圆墩墩的白色“肉鸽”蹲在十几厘米宽的缝隙后面,睁着一双黑豆子似的圆眼珠,身体随着呼吸在微微颤动。当然这就是雪鹱,但趴在石缝后面的与在冰山间穿梭游弋的似乎是两种生物,前者端庄温柔,后者坚韧迅猛。


再一次,我听到了声如犬吠的鸟鸣。不是雪鹱的,甚至不能确定声源的来处,令人疑惑就仿佛黄色的砂石会说话。我将录音带回中山站,妙星听了之后马上回答说是威尔逊风暴海燕(黄蹼洋海燕英文名Wilson's Storm Petrel的直译)。原来,洋海燕的巢洞比雪鹱的更窄更深,即使发现了洞口,肉眼也很难看到洞内的情况,而一旦有人靠近,正在趴窝的洋海燕就会发出粗哑的警告声,像有小狗在地下吠叫。
数小时的游历除了拍摄雪鹱的近照,采集洋海燕的声音,融冰附近的湿润处还传递出另一类生命迹象。一种黑绿交杂的苔藓附着于岩石上,是此地最高等的植物。在这次小型探险的尾声,一只黄蹼洋海燕终于结束了看似永无休止的圈地滑翔,降落在一片石堆中间,我意识到那里有它的巢穴,但那双金色的脚蹼始终未再往前迈进一步。


5天后,我得到了最后一次去中山站的机会。卸货期间,张正旺被安排在餐厅帮厨,据说张老师总共刷了两万多个(次)盘子。白天鸟类大多离巢觅食,他和妙星只得利用晚饭后的时间去统计西南高地的繁殖鸟类。妙星在去年的极昼期也曾做过站区鸟类调查,今年的观察显示,去年的旧巢仍会被再次利用。
“午夜时雪鹱会回来。”当看到夕照将山头映成金褐色,我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就像之前发现的黄蹼洋海燕那样,雪鹱在凌晨的夕阳里翔逐于悬崖峭壁间。现在能够解释空中的轨迹了,纷繁的曲线其实有着明确的目的,要么围绕着某处中意的洞巢,要么是配偶间的炫技表演。只不过,雪鹱的飞行远不如洋海燕那样飘忽不定,对于不关心分类的人而言,大可以将雪鹱当作站区上空的白鸽——平和规矩的伴人物种。
随着标记的巢穴样本数量增多,对洞巢的刻板印象也在改变。在不缺石头的拉斯曼丘陵,适合作为产房的天然石穴却很紧俏。最令我惊讶的是,西南高地有一处架设了高空物理天线的土台,附近堆砌了很多平整场地后留下的碎石。在石块交错而成的三角形空间中,竟然也发现有雪鹱在趴窝。相比自然环境中铺满砂粒的石窟,这处人工环境简陋寒酸,好比仅用三块砖头盖了一间四面透风的婚房。

近距离观看雪鹱,它们全身并非只有黑白二色。雪鹱的脚蹼呈现淡雅的青灰色调,而在某些个体胸前或翅膀上则缀有几许明黄色的斑点。妙星告诉我,那是雪鹱吐出的胃容物残渍。磷虾、鱼、软体动物和甲壳类动物,乃至陆上其他动物的腐肉,都可以被雪鹱食用。美味被消化成了子弹,当有捕食者接近巢穴时,雪鹱可向外吐射胃容物以示威胁。所幸查巢时没有遇到向我们喷射酸液的个体,据说那将成为衣服上永久的勋章。
敏感而易怒的个体会对我们“咆哮”,嗓音干涩、刺耳,节奏急促。当雪鹱喙部大张时,你能看到它身上除黑白灰之外的第四种颜色,是浅粉色的嘴角和口腔。此外,从某个角度望去,雪鹱眼角还长有一簇动人的黑睫毛,让它的眼睛变得“明眸善睐”。近看之下,雪鹱身体的各个细节都禁得起打量,堪称完美。
每找到一个雪鹱巢,张正旺便用记号笔在石头上写下编号。随后他会往巢中放一个纽扣测温计,用于记录雪鹱在孵卵期间的巢内温度。雪鹱的巢材只有一些绒羽,零散地铺垫在砂石上,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蓬松而微不足道的羽毛足以软化周遭逼仄的岩壁。


每年9月~11月,雪鹱集群飞往繁殖地,寻找靠近海岸的峭壁,在岩石缝隙中筑巢,有时也会深入到海拔2400多米、离岸300多公里的内陆繁殖。仅在中山站站区附近的山地,张正旺在三个月时间内就找到了470个雪鹱巢。雪鹱每窝产1枚白色卵,双亲轮流孵卵,孵化期需40-50天。雏鸟破壳后,雪鹱双亲轮流外出觅食,归来后饲喂并看护雏鸟,育雏期同样为40-50天。不过,仅凭肉眼无法从外观上分辨雪鹱的性别,贼鸥、洋海燕也如是。
张正旺调查发现,极昼期间,雪鹱通常在22点以后活动比较频繁。从22点到凌晨1点,正是雪鹱从海上觅食归来、准备换班孵卵或者喂食雏鸟的时间段。雪鹱通常外出觅食一两天后才回来一次,如果成鸟发生意外,雏鸟就会因得不到足够食物而死亡。统计数据显示,尽管中山站的雪鹱孵化成功率达到了90%以上,但雏鸟成活率则不到40%。


我在12月初短暂上站,雪鹱的雏鸟们尚在卵中。孕育新生命的繁殖地本应生机勃勃,但一样逃不开死亡的注视。在标记雪鹱巢时,我们也试图发现黄蹼洋海燕的巢穴,但其巢址数量远少于雪鹱。仅有的几个传出洋海燕叫声的洞口,更像是地道的入口,内部幽深曲折,即使用电筒照射,也观察不到细节。
反而是在巢洞边缘,出现了止步于此的洋海燕死者。寒冷而干燥的南极大陆缺少分解者,尸体如若未被食腐者发现,大多会以风干标本的形态保存下来。其中一具洋海燕的干尸是一只刚出壳没多久的幼鸟,跗跖蜷缩、喙部微启,像一枚钥匙,毫无重量地躺在砂粒中,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卷走。另一具洋海燕成鸟尸体堵在了洞口,僵硬的金色脚蹼尚未褪色,羽毛凌乱但是丰满。张正旺推测它们皆死于上一个极昼期,有可能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封在了洞内,直到极昼再次来临、冰雪消融,尸体才重见天日。
也许是洞巢资源太紧张了,生与死没有界线可言。就在一只活生生的雪鹱巢中,横躺着一具洋海燕成鸟尸骸,仿佛被扫地出门的租客。另一处巢址里有卵停止了发育,与洋海燕成鸟的尸体并置一处,残酷地还原了一幕孵化场景。我感到奇怪的是,繁殖中的洋海燕都如打洞专家,藏在深窟,可这些尸体却被某种力量摆放在了洞口。也许那不过意味着,它们曾做出最后的努力,试图逃脱密闭空间。



坐在山顶,变冷的空气和柔和的光线是钟表上的时针和分针,预示着午夜到来。白鸽一样的雪鹱在金色光芒中飞翔,它们也会驱赶靠近巢穴的人类。为了查看趴卧在巢中的雪鹱身下是否有蛋,调查人员有时会用登山仗的尖端轻轻推搡亲鸟,这会触发一阵尖锐的嚎叫。在微微抬起的鸟身下方,白卵露出一角。
要么在海上觅食,要么回来孵卵,雪鹱和洋海燕的睡眠时间一定十分有限。现在,到了我们的就寝时段了。回到中山站宿舍楼时,我发现一只南极贼鸥站在红色塑料桶上,鬼鬼祟祟地向内探头探脑。有人说桶里装着队员们冰钓上来的南极鱼。为了证实这个说法,我打扰了贼鸥的晚餐,走到桶边,红桶中确实是一团黑色的海鱼。我想拍些贼鸥从桶中叼鱼的镜头,可它十分克制地躲在建筑物高处,等待我识趣地退出作案现场。

一位几天后将随车队进入内陆昆仑站的冰川专家,利用一次远足无意中发现了正在孵卵的南极贼鸥,并拍下了贼鸥高声抗议的视频。他向我描述了巢区的大概位置:先爬上俄罗斯大坡,走到面向海冰的山峰,然后下降几十米,在一处凹地里,就能找到贼鸥的产卵地。
与雪鹱和洋海燕不同的是,贼鸥的产房不需要房顶,也没有巢材作床,在遍布砾石的沙土地上,它用身体为卵或者雏鸟遮风保温。毕竟,在南极,贼鸥雏鸟几乎没有天敌,不用躲在洞穴的保险箱里,而它的父母,正为了下一代大开杀戒。
我开始了按图索骥之旅。俄罗斯大坡位于进步站站区南侧,是一条通向内陆冰盖的土路,由平地陡然攀升至近60米高的山顶。当有两辆卡车准备爬坡时,后车必须等前车抵达最高点、确认不会溜车才能继续前进。双腿不必面对轮子的难题,放弃打滑的沙土,蹬上嶙峋的山石,反而是条更省力的攀登捷径。
在一堆褐色的岩石中,寻找一只趴在地上的贼鸥,是检验其伪装色的最佳时刻。南极贼鸥(拉丁名为Stercorarius maccormicki,因此也被称为麦氏贼鸥)的英文名正是South Polar Skua,但中文名有时也被写作灰贼鸥,这一命名描述了它的体羽特征。相比于南极半岛上分布的棕贼鸥(拉丁名Stercorarius antarcticus,英文名Brown Skua),南极贼鸥体羽更偏灰色,浅灰头颈与深棕褐的背部、两翼形成较大反差。不过南极贼鸥也存在浅色、深色和中间色型,有时与棕贼鸥难以区分。好在,在南极大陆上繁殖的只有南极贼鸥。

俄罗斯大坡所在的山崖在地图上被标注为兴安岭,它被两个海湾包夹,西侧是内拉峡湾,东侧是达尔柯布科塔海湾。描述中没有锁定究竟是哪一侧的面海山坡,那就两边都去看看。东侧的制高点被一杆十字架占领。它像一个悬浮在半空的路标,指引人们向上攀登。接近山顶时,白色的鸟粪标记出一圈领地,一只贼鸥蹲卧在十字架旁,有人用石块为十字架垒了一个锥形底座。
无名墓地面朝着广阔冰原,凝视着被冰盖侵吞的黑色大陆。贼鸥昂着冷色调的头颈,似乎看透了生死,睥睨着散布在海冰上的座座冰山,将整个普里兹湾纳入守墓者的庄园。
金属十字架上的绿漆、焊接痕迹、东正教式的铁棍附属物,散发出浓郁的五金店气息,却与南极荒野的气质极为般配,它单纯、粗糙、生硬、钢猛,与其说是死亡的象征,不如说是一面铁的旗帜,为生者增添勇气。
这只贼鸥没有如其他的繁殖者那样,对我大呼小叫。它用左眼面对我,评估威胁程度。我太靠近它了,贼鸥一飞冲天,趴卧之处没有留下灰绿色带斑点的卵。岩石上可见不少鸟类碎骨,这里大概是贼鸥的餐桌。离开十字架下的晚餐,我转而向西,到内拉湾一侧。沿途的峭壁上可以找到不少雪鹱巢,贼鸥却不见影子。

我怀疑半山腰的土坑中有被施了隐身术的贼鸥卵,便又下降至低处搜寻,仍然一无所获。反倒是发现了另一片墓地。这是三个并排而卧的墓床,天蓝色的铁艺护栏围绕着棺椁,白色木制十字架上挂有画框,画中是死者的半身像,但已被阳光晒掉了颜色。空白画面变得抽象,画布上的褶皱如同灵魂升起的烟雾。棺椁前面放置黑色墓碑,死者的彩色肖像照下方刻着姓名和生卒年,墓碑底部绘有一只铁锚,透露了死者的海员身份,也许是俄罗斯破冰船上的船员吧。他们长眠于此,面朝东方。可惜这片被命名为兴安岭的山地是彻头彻尾的戈壁,棺椁上长不出青苔和荒草,也没有大树为它们遮荫。但还好,极光、飞鸟和风雪让这片墓地上方的天空不会太过寂寞。
我在中山站的最后一晚,拉上了室友再次到访兴安岭。山岭东侧边缘的海冰已呈开裂状,融出了一池黑潭,几只威德尔海豹在水中嬉戏,时不时扭作一团,扭成一个成语:无忧无虑。山崖对面是两座小岛,像两个静默的观众,耐心地看着生命出生,暗自计算极昼与极夜的轮回。我想起一些此刻无法见证的景象:中山站气象楼附近的小山上,遍地皆是脱落的阿德利企鹅尾羽,它们会在3月左右来到中山站集中换羽,此时的阿德利企鹅羞涩而憨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西南高地,雪鹱的雏鸟已出壳,身披青灰色的绒羽,享有和父母一样精黑的眼珠与喙;至于贼鸥,也许仍会在进步站前的团结湖中洗澡,羽毛上闪亮的水珠抖出一圈光晕,迷人地返照在冰雪消融的湖面。


(三)粉红沙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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