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与苦
人生的本相是什么?乐耶?苦耶?因这个问题而起的种种纷争,有时候甚至到了堪比世界本原问题的激烈程度。佛家讲众生皆苦,苦是人生实相——但是一直以来,我对此总不免起疑心:我们固然可以接受人世间的确存在诸种苦难,但是怎么能说人从生到死都是苦的呢?人的确因为自己所生的欲念妄心自苦不已,可是那些无忧无虑的婴童又苦从何来呢?
“苦”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无我”之苦,一种则是“有我”之苦。在我看来,佛家便是用“苦”对人生下了一“无我”的存在论定义:人之生死流转无不是苦,心未解脱,便跳不出世间因果,长羁于因缘轮回之苦。无论人是否感知得到,都已经身陷苦中。苦是一种必然的生存状态——由是观之,苦自然是人生实相。
可我终究觉得佛家勘得太破,便使得世间一切,包括人的当下存在都落入一种悲观之中。我们接受了佛家对人生的这一套完全超然的定论,便顿觉无立锥之地了。我曾经以为的“乐”原来也不过是“苦”么?我还有存在的必要么?我还能有这个“我”么? 当下一切存在者忽然间都被取消了意义,在认清了人生本苦的真谛以后,又陷入走投无路的苦痛之中。为使我们的存在不至于显得那么灰暗,我想暂时从佛家超越性的“苦”退后一步,来谈一谈我们如何就从我们自身出发来看待这个“苦”,以及探讨在暂时无法摆脱因缘轮回的当下,“苦”作为人生本相的意义所在。
其实要于诸般法相中争出所谓一个“本相”来,关键无非是谁更源初一些的问题而已。因此,自然要考察人有生以来的原始状态。就直觉而言,乐显然要比苦更接近人的原始状态。人为童年感怀伤逝,其实所感、所伤的往往是孩提时代最纯粹的欢乐时光。每一个刚降生的婴孩都拥有至乐,因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世界一切之物都将未展开,等待着他们去探个究竟。他们每一秒都在揭晓有关世界新的秘密,每一刻都处于新奇而充满可能性的未知之路上,这使得他们忍不住瞪眼睛打量着周遭,永不厌倦地咯咯笑个不停。对于自己已经得到过的东西,他们同样不会产生更多的愁苦:身边人对他们予取予求,而他们无需费力便可以称心如意。对于孩子而言,一切将才开始,万物看起来好像在他们出生以前就已经存在了一千年,看起来都那样恒久、坚固,永不改变。故而他们似乎永远体会不到失落,更不用生活在对于失落的担惊受怕之中。在孩子的眼中,世界足够大,大到充满了无数个令他们激动欢呼的新鲜时刻;世界又足够小,小到他们自己就是它的中心,绕着他们运转起来的种种事物,没有什么会脱离他们的掌控。除此之外,童年更有些只有当孩子们长大成人后才体会得到的乐处:它是敞开的。它的“敞开”意味着世界上的所有事不仅仅是人可欲的,更是人可追求的。所以孩子们不必为了“求不得”而终日焦苦,更不至于在一扇扇大门紧闭之后成为困兽,煎熬度日。童年意味着绝对的安全感,它澄净、透明,同时又坚不可摧,所有的锋利的事物都变得柔软,所有复杂的人事都显得遥远而简单。长大后的人们怀念着童年,就像降生不久的孩子们怀念他们所告别的子宫。
孩子是天生不识愁滋味的——他们荒唐、任性,对一切所知甚少却又心满意足,活在在一个接一个离奇又绚烂的世界的中心。虽然时常叫苦连天,可实际上活得嚣张且畅快。对乳臭未干的他们而言,“苦”是一个谜:他们知道有这一回事,却又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他们敬畏大人们的无所不能,羡慕大人们那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还有他们脸上那忧喜参半的复杂表情——他们满心以为那也属于大人们施展魔力的一部分。对孩子而言,“苦”是通往成人世界的秘密口令,这个神圣的字眼一经呼出,便意味着离他们所向往的力量之源更近了一步。当他们开始对一切感到厌倦,不抱希冀;当他们发现自己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发现自己对世间事十之八九都无能为力;当他们见证生死、经历悲欢,发现“大多好物不坚牢”,开始为不可预测的未来而惴惴不已……他们追悔莫及。但就像夏娃咬下禁果的历史性时刻,不识愁滋味的孩子一旦尝到“苦”的滋味,便再也回不到伊甸园去。
人的孩提时代是其最本真的状态,亦是其最乐之时。与此相比,苦反而像是在成长中渐渐沾染上的。我们与其说苦是乐实力相当的敌手,不如说它更像是乐的一种“次生物”、一次“突变”,或者成人过程中一个无可避免的污点。抛去佛家眼里 “苦”之绝对生存状态不谈,人所能感之苦显然有其相对差异,是一个线性累积的过程。从孩提时代到成年时代,便像是一张白纸被苦涂画上色的过程,我们看到现在人人头顶上一片愁云惨雾,愈是年富力强的,好像就愈是“云山雾罩”,“苦”成为一种成人世界普遍的精神状态。人们呼唤着回到童年的本真中去、回到伊甸园去,但是人生只能必然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他们无法调转回头。
即使我们接受以上说法,即乐为人生本相,问题还是接踵而来了:为什么既非与生俱来、又显然叫人烦恼的苦成为了人生的一种必然?苦之存在意义究竟为何?
我们要回答苦为何必要,须先回答什么是真正的乐。作为本真状态的乐是真正的乐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们一旦对那些我们所以为的本真之乐更进一步地考察下去,便会发现,无论是婴孩还是卢梭所谓的“野蛮人”, 我们之所以认为他们 “乐”,是因为他们相对于我们而言不必承受思虑之苦。我们在被各种念头和思虑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自然会怀念那种只有天性和本能的轻松时光。然而对于这种心灵状态,我们美其名曰“一尘不染”,实际上不过是对“空无一物”的修饰之词。因此,问题在于真正的乐是否来源于“不思考”。
——人在学会思考以后究竟是会变得更快乐还是更痛苦?这实际上是一个很狡猾的问题。一个虚无主义者会回答说,所有建立在思考之上、使我们被迫妥协的东西就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根源。一个还未习得社会规范的婴儿,或者一个没有社会化的个体,是最快乐的。他们可以最大程度保有他们的天性,而不会产生被束缚后疯狂膨胀的自我。当每一个个体有了自我、开始思考自我和他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后,便必须要面对如何与之共处的问题。共处必然要让步,让步必然损害天性,造成痛苦。道德的出现不过为其提供合理与崇高的理由。一个孩子从自己的世界——家庭——走进一个共享的世界以后,他们开始发现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天然地属于自己,于是他们开始分辨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学习划定自我与他人的边界。接着他们需要学会如何选择、舍弃、退让,如何根据权力与资源的拥有程度在不同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这一社会化的过程是痛苦的。同时,在思考中,曾经笼罩着事物的神秘面纱通通被粗暴扯下,每一个具体事物都各归其位,万物不再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永恒地共存下去,人开始用因果律思考问题,也越来越清晰一切都是有限的,他们自己也是有限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这也叫他们痛苦难当。我们看似通过思考得到启蒙,但实际上走入了更大的痛苦。
然而,一个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哲学家会告诉我们,这个问题本质上根本没有给我们选项。痛苦是思考之后的必然,但思考通向的终点是快乐。苏格拉底不会否认猪的城邦可以使每一个公民都无忧无虑,但他一定会坚持说服每一个人去过哲学的生活,即使成为一个哲学家意味着在他的生命中忍受极大的痛苦——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并非真的知识,自己追求的真理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是除了尽力去接近那个世界,哲学家别无选择。苦对人而言之所以必要,是因为真正的乐正是从其中显现出来的。未知苦,安知乐?没有尝过无知、无能之苦,也更不可能从这种蒙昧状态中逃脱出来、通达拥有知识与能力的快乐。人认识不到苦么?事实正与之相反,苦不但为人所认识,甚至还在人类文化中被赋予了一种道德价值。然而问题恰恰在于,如果我们都能够认同苦的价值,为什么还是会趋乐避苦?
一个更为狡猾的回答是,我们所趋之“乐”其实非乐,所避之“苦”其实非苦。人成为会思考的动物,从本真状态下懵懂的快乐进入对自己痛苦处境的觉醒状态,这看似是从乐到苦的堕落,实质是人之存在的意义所在。“苦”是人类内部的秘传之学,一经习得便无法抹除。但其目的乃是使人从表象的“乐”向上看到真正的“乐”,即思考自身存在的乐。从用佛家超越性的“苦”来看,我的观点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但是,这可能是我们在无可逃避的生存处境下唯一的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