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事(短篇小说)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我想起那件重要的事,并且很想告诉妮可,是在2006年8月24日的深夜。之所以记得那个时分,是因为与彼时有着七小时时差的布拉格,正经历着历史上一个委实并不浪漫的午后——第二十六届国际天文学大会通过决议,将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除名,将之重新定义为矮行星。至于与它相伴的卫星卡戎,是否就此也变成了矮行星,却没有定论,成了一个谜。
对了,想起那件重要的事,我就决定在第一时间告诉妮可。于是兴冲冲地拨打了手机,在打了不知多少遍之后,终于接受了对方已关机的事实。是因为深夜的缘故么?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理由。不过,记得妮可告诉过我,她可是经常失眠的,而在手机上听歌可是唯一想做的事了,甚至会相伴到黎明——要不然,此刻恰是那所谓的经常之外的情况。嗯,我仿佛看见,她已然走进梦的入口了。
可那是件重要的事啊。
于是,我又试着拨打了几遍,万一她在梦中听见,醒来接电话也未尝不是没有希望的罢。然而,至少那个夜晚,并没有一点因我心诚而来的应验。就好比虽然自己记九大行星就像记毕加索的全名一样——巴勃罗·迭戈·荷瑟·山迪亚哥·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居安·尼波莫切诺·克瑞斯皮尼亚诺·德·罗斯·瑞米迪欧斯·西波瑞亚诺·德·拉·山迪西玛·特立尼达·玛利亚·帕里西奥·克里托·瑞兹·布拉斯科·毕加索,可以说烂熟于心,却依旧无法改变那群天文学家以一种极端客观的标准抛弃冥王星和我与之有关记忆的事实。当然,我也怀疑手机里存有的妮可的号码是不是搞错了,毕竟以前也有长时间未打通过的日子,且不管白天或是夜晚;又许是在这一天之内,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妮可换了另一个手机号也未可得知。是的,在下一次与她取得联系之前,所有蔓延的想象终究不能说成一个完成的故事……对此,我也是无可奈何。
要不等第二天早晨,再告诉妮可罢。我心想,关上了灯。
喂,干嘛要等第二天呢?现在不能说嘛。妮可好奇地看着我。
对于她的这份好奇,一时之间,我却是有点恍惚不解的。毕竟,她好像从未如此主动地想从我这里得知过甚么。譬如毕加索的全名叫甚么。
喂,你在想甚么呢,别卖关子了,就告诉我罢。
好罢,让我先整理一下思路,然后组织一下语言,才能把这件重要的事说个清楚,你可明白?
妮可点了点头,双手托腮,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等着眼前出现一颗好吃的糖。
于是,我开始集中精力,想想那件事到底重要在何处,为何值得分享,又为何要与面前的这个姑娘分享。诶诶,虽说是重要的事,可最是紧要关头时,却如细沙一般,从我记忆的指缝里一个劲儿地溜走。
诶,难道不是甚么重要的事?
怎么可能,这可是一件重要的事呢!作为这件事本身,是不可能有甚么问题的。只不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出了点问题,现在……连毕加索的全名也说不清楚了……诶,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欢呼道。
正当我准备开口告诉妮可时,平日一直失灵的闹钟忽然振作了精神,把我从这个片刻又漫长的梦里一下子拎了出来。对于这种恰到好处的提醒,真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不论如何,回到了现实世界,也不是一件坏事。弗兰克·理查德·斯托克顿笔下的那个青年,面对着竞技场两扇门背后是美女还是老虎的那种惶恐,在我合上书的一刻,问题也就这样轻松解决了。自己马上回忆了一下那件事,倒不如梦中这般要思忖良久,才能有把握地说出口——我定了定神,对着从未拉紧过的窗帘的缝隙里透出的一丝阳光,再次拨打了妮可的手机。
嘟……嘟……总算打通了。我想,如果可以在冥王星上打电话到卡戎,应该也不过如此。
结果对方没有接听的意思。
当我准备放弃第三次拨打时,喂……妮可的声音缥缈而至。
喂,昨晚可还好?
昨晚……感觉很困……不知不觉就睡了……当然,事实上,现在也还未醒……你只当是给电话答录机留言罢……
还没等我继续往下说,电话就莫名其妙地挂断了。前前后后我也只说上了一句话,果真是百分百电话答录机般的感觉。
可能是妮可昨日邂逅了修普诺斯的缘故罢。我再看了看时间,没想到才是清晨六点半——只是八月的天空醒得比较早,才给了我万物皆醒的错觉。
说起来也是,若换作平日的自己,这个点也很难接起电话来着。即便是所谓重要的事。
我也早就想过,发短信给妮可似乎并不是一件便利之事——因为这可是重要的事,凭自己在手机上的打字速度,要说清楚这件事儿,估计要用上整整一天才成。而这种近于章回体的一条条消息,会让对方以为我是山鲁佐德附体,下文还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要不还是写信得了。书信这种形式嘛,随时随地都可以诉说与念读的罢,于是以之记下重要的事,也是顺理成章的。可我起床后翻箱倒柜,竟没找到一张可用作写信的纸,更别提信封和邮票了。真是天不遂人愿。转念一想,要不还是发邮件吧,邮件总能风雨无阻,即刻收到的罢?于是我打开电脑,定了定心神,一口气写了很多很多(甚至还鬼使神差般地写下了由这件重要的事而起的胡思乱想),正当大功告成之际,准备按下发送键时,忽然网路信号出了问题——没办法,投递邮件的这条高速公路因为大雾弥漫而封了路,又无他法,只能自认倒霉。
正当苦闷之际,手机铃声突然想起,一看是妮可打来的。
那个……是不是清晨六点半时,你打来过电话?
是的,确实如此。
那我可是如电话答录机例行公事那般地应答了?
唔,还可以罢。听上去仍在梦境的怀抱中,好像在用潜意识向外界发出某种呼应的信号。
这样啊……那你一早可曾要与我说些甚么呢?
其实……也没甚么,后来想想的确打扰你了,真是抱歉呐。
没关系,不过,你可还有甚么要与我说呢?
没……没甚么,只是如果你收到我的邮件的话,请读一下罢。
好的,我刚刚正好看了一下,暂时还没收到你的邮件,一会儿会再看看的。
嗯,我这边大概网路出了点问题,兴许过一会儿就能好。
哈哈,那就祝你投递邮件的这条高速公路能快快恢复通行罢。没甚么的话,就聊到这里咯。
等等……今晚能一起吃个饭么。我忽然想起要说这句话,在对方即将按下停止键的前一秒,挤了出来。
嗯,好呀。那老时间老地方见罢。
我就这样轻快地挂上了电话。再看看网路,貌似也通人情,一下子回过神来。
当我欣然地第二次准备按下发送键时,电脑竟一下子停止了工作,连一口气都不留。
我原本赌气于电脑在关键时刻的不作为,结果起身想去冰箱里拿罐啤酒消愁时,忽然发现那个一直兢兢业业的家伙也不运转了。仔仔细细把家里都查了一遍,确认了在没有跳闸的前提下,所有电器都罢工了的事实,心想应是停电了。
一次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的停电。好像许多年没有如此了罢。
时至中午,想想与其徘徊在糟糕的世界里,不如去厨房给自己做了个水果沙拉,权作午餐。一边也借此等着同样没有任何征兆的供电,与我惊喜。
当我切完一个苹果,两个甜橙,三片柠檬,三颗草莓和六颗樱桃,装盘再淋上五十毫升的酸奶,已经拌匀而准备享用时,那些电器忽然同时发出了细微声响,就这样与我的心跳完成了对接——看来的确是毫无征兆的。
我连忙放下水果沙拉,兴冲冲回到电脑桌前,准备将之前的那件重要的事作为邮件重新发送出去,只是捣鼓了半日,整台电脑并没有因为供电恢复正常而即刻苏醒。
如此看来,我原本的赌气大略是对的。
于是,那件重要的事就这样彻彻底底地被埋在了电脑里。幸运的话,至少也要明天才能从维修店里取回来。可今天终究还有半日要过,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我想再次拨打妮可的电话时,树君的电话却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
难得通话的他,竟和我聊了一顿午餐的时间。当我在电话的这头吃完水果沙拉之时,他在那头忽然很神秘地说,喂,其实今日来电,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诶?重要的事,不该一打电话就要说的么?
以前我是这样的啊,只不过也不知何时受了你的影响,不免先形而上地在心里支支吾吾一番,然后才有可能说出口——言下之意,也有到头来只字不提的可能。
诶?果真如此?我一边听着,一边快速回想着昨夜直到此刻的经历。
果真如此。并且,或许会如魔咒,一直这样下去……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啦。
树君开了一个委实让人心酸的玩笑。
好罢……那趁你现在想说,就赶紧说说那件重要的事罢。
这个么,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可能说不清楚,更不要提短信或者邮件啦。而且时间太紧了,午后一点你只要来棒球场就知道了,老朋友在那里等你——这就是这通电话的关键所在了。树君说。
真是个卖关子的家伙。我挂了电话。
眼看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于是在太阳的炙烤中出门去解开树君留下的谜疑,顺便把电脑送去了维修店。
结果那个下午,我被骗去打了棒球。用树君的话说,来到棒球场,好好打一场棒球就是最重要的事了,可不是如此?
我无言以对。
可那个下午,和所有的老友重逢,找回当年一起打棒球的感觉,还是挺棒的。如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与妮可的约会,我们大概可以打到漫天星辰了。
对了,为了公平起见,下次换你跟我说件重要的事罢。在告别时分,还在球场上的树君对我喊道。
重要的事……彼时实在没有想起来,倒是后来到了与妮可约定的地点,想看看时间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可能是落在经常放置随身物品的棒球场的一角了。
可有甚么重要的事?当妮可愉快地跳进我的视野里,她一开口就这样问。妮可说,看你一脸心事。
也就在此前,我的手机落在棒球场上了。我如实相告。
现在可要回去找找?
不了,路挺远的,也很难打到车。而况树君如果看到的话,应该会拾金不昧的。只是,可否借一下手机,我想跟他联系确认一下。
打通了树君的电话,果不其然,他说他已经保管好我的手机了,明天下午记得来棒球场拿罢。我无奈地笑了笑。挂了电话。
可还顺利?妮可问道。
唔,还可以罢。要不现在我们就点一些吃的罢,感觉很饿了哟。
嘻嘻,看你现在的样子,想吃东西应该就是那重要的事了罢。
妮可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现在她就在我面前,而非于梦中相见,我为甚么不当面跟她说清那件重要的事呢?这应该是千回百转之后的最好机会了罢。
我说,那个……
妮可直接把菜单递给了我。笑着说,知道啦,这次你来点罢。
于是,我便专心地点了不少妮可欢喜吃的。心想,一边吃,一边说,总也能说清楚的罢。
菜上得很快,而我们用餐的节奏都不快——至少我是为了要说那件重要的事才如此的。某一刻,我恰好看见妮可停了下来,看着我,便想这应该是个说事的好机会。
呐,你知道么,听说昨天第二十六届国际天文学大会将冥王星驱逐出行星队伍了。没想到妮可先开口了。
嗯,为此我也难过了好一会儿。总觉得与其活在现实的真实之中,不如还是待在回忆的幻觉之中更加可靠。有时候,把重要的东西记在心里,那就是一种真实了罢。我感叹道。
好像是这么回事。妮可看着我。说起来,其实我从小就很欢喜看夜晚的星星,家里为我还特意买了一个望远镜——虽然也只能看个大概,哈哈。后来渐渐对各种宇宙天体有了兴趣,还曾想当一个女天文学家呢。可这个愿望也像那星辰,美丽却也遥不可及。当然,当一个科幻小说家也不成。
一点也不想写写你感兴趣的东西么。我问。
不,那些是重要的东西,光靠兴趣之类的,很难诠释这份重要的意义。而况,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合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这样说有点糟糕罢,嘻嘻。譬如,我很想去宇宙的天涯海角寻找最正宗的外星人,并向他们之中会读心术的那一个拜师学艺。
读心术?
嗯,总觉得有这种本事很是了得。像刚刚看到你愁眉不展时,就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发生了甚么,然后把我的手机递给你打电话。
我听了,也觉得有这种读心术的话,真的挺温暖的。一边把一口温热的果汁送进了嘴里。
之后,我又听妮可讲了许多有关冥王星和它的卫星卡戎的故事,也不知道她为何能讲得如此精彩,以至于让我再一次为了冥王星重新开始的生活,而颇感到忧愁……
唔,你可吃饱了?妮可的话突然钻进我的耳朵里。下意识往四周一看,其他用餐的顾客几乎都走得差不多了。
诶,很晚了啊。真是不知不觉。
据说一会儿会有一场英仙座流星雨,可愿意去看一看么?
我一口应下。发觉这应该是说重要的事的一个好机会。
哈哈,骗你的哟。那场流星雨十天前就已经下过了呀。她朝我吐吐舌头。
带着受骗的复杂心情,走在送妮可回家的路上,周围已很安静了。
妮可,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与你说……
嗯,好啊,我在听呢。
正在此时,只见不远处几颗烟火忽然向夜空奔去,一瞬间散成了五彩缤纷的烟花。紧接着又是几颗,几颗,烟花一朵朵,一朵朵绽放,美丽极了。妮可欢呼起来,拉着我一起看,那烟花散开坠落而消逝,很像一场流星雨。
这场来得并不凑巧的浪漫,让我又得忍上一会儿,可谁都想不到,烟花还没完全凋谢,紧接着的一场八月的夜雨,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我和妮可就这样狼狈又止不住想笑地不停奔跑,一口气跑到了妮可的家门口。
要不你也上来坐一会儿。妮可说。
不了,这场雨应该马上就停。以后有时间会来的。
要不等我一下,去给你拿把伞。
没关系,你先进去罢……我……
雨声愈下愈大,几乎浇灭了我的声音。
妮可说做了一个要不我们电话再联系的手势,我下意识点点头,便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为甚么不用跑的呢?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家收拾完自己这只落汤鸡,大概又到了昨夜听闻冥王星被除名的时分了。对了,我还有那件重要的事呢!不应该在今天结束之前,告诉妮可么。我猜这个点她应该还没有睡。
可是……手机还在树君那里。估计刚才妮做手势时,应该也忘了。
第二天清晨,约莫也是六点半的光景,我出现在树君家门口。
不是说好下午棒球场见嘛。树君揉揉眼睛,倚在门口。很不情愿地递来了我的手机。
有没有偷看我的消息?我问。
有啊。好像昨夜很晚很晚了,妮可发来消息,问你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是不是……他朝我神秘地笑笑说。
我楞了一下。
然后接过手机,下了楼。
也就在那一刻,把那件我很想告诉妮可的重要的事,就这么轻轻松松抛在脑后了。
因为,妮可的才重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