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憨子
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傻子。 我们村子里的傻子叫二憨子,似乎他曾经也有一个端端正正的大名,却因为他成了一个傻子之后,被大家所遗忘。 二憨子和他爹住在村子最东边的一座狭窄昏暗的土胚房里,粗细不一的柳木棍或者棉秸秆夹成的篱笆,围成了一个并不明朗的院落。 爹所做的行当是“货郎”,大约在二憨子刚刚记事的时候,爹还在用扁担,一头挑着货,一头挑着他四处游乡,每至一个村子,爹就从腰间抽出拨浪鼓。 “晃啷啷——晃啷啷!” 拨浪鼓发出了愉悦的声音,孩子们就揪着祖母们长长的衣襟,迈过门槛来,老太太们从襟下掏出一分钱硬币,买上两块麦芽糖给了孩子们,老太太们转而又走进院内,从院墙的砖缝中掏出一团平日里篦下的银发,与货郎换上一枚缝衣针。 直至二憨子长到八岁,就再也没有跟随爹去游乡,“晃啷啷”的鼓声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为甜蜜的萦绕。 此后,爹买了一辆自行车,两个担子变成了跨在车后座的两只篾框,爹的游乡范围更远了。 有时,二憨子醒来时,爹已经出门,灶房里的大锅中给他留下两个不成形状的死面饼,渴了,就在缸里舀一瓢生水喝,爹夜深回来时,他早已沉睡。 爹和娘是在他三岁时发现了他和别的孩子之间的异样,带到城里医院检查,才知道这是个先天患有智残和羊角风的傻子。 因此,娘跑了。 二憨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地符合了人们眼中的傻子模样。人言可畏,爹开始把对他的抚养累赘当作成一个没有终点且越滚越大的雪球。 终于在十二岁时候,村里的人们开始正式称呼他为“二憨子”,他终于成为了这个村子里名副其实的傻子。 村里别人家的丧事上,他跪在祭灵人的队伍后面,学着孝子们行三拜九叩之礼,引起人群中一阵接一阵的嬉笑怒骂。一声铳响之后,浑宏凄惨的喇叭声催促起二憨子最期待的“豁汤送盘缠”仪式,他欣喜若狂地奔跑在披麻戴孝队伍的一侧,眼中盯着走在队伍前方的祭司手中的一只铁壶,边走的过程,祭司边倾斜着铁壶,让壶中的滚汤断断续续地从壶嘴里洒出,待走到“送盘缠”之地,祭司会将铁壶盖打开,捞出壶底的糖扁食分发给孩子们吃,二憨子傻笑着伸出脏兮兮的手,乞求道: “糖扁食,我吃!糖扁食,我吃!” 在近于哭声的乞求中,二憨子得到了一只糖扁食,香甜在他的舌尖短暂地盘旋一圈,转瞬而去。 长到十五岁时,邻居家办喜事,他生平第一次被新娘子那张美丽的面孔所打动。因此,他每日爬到麦场的麦穰垛上大唱起本地流传很久的抬轿歌: 滴哒——滴滴哒。 花轿来到门前啦! 咿呀——咿儿呀。 伢子做了新郎倌 …… 二憨子第一次得到异性的关爱竟是这个邻居家刚入门不久新娘子。 农历二月二的清晨,家家户户的灶屋里传来了炒糖豆的香味儿。爹出去游乡了,屋脊上司空见惯地传来沙沙作响掉落土块的声音,吵醒了二憨子,二憨子从锅里拿出一块死面饼,打开院门,坐在了门旁啃起了饼,温暖和煦的阳光使他浑身直舒服,篱笆墙中夹杂的柳木棍上抽出了绿芽,柴门上爹在过年时手书的春联仍旧鲜艳,爹这副自作的春联曾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招引过路经他家拜年人群的几度驻足。 上联:千般无奈百姓 下联:万里挑一人家 横批:一穷二白
“你是二憨子?” 一个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柴门前的清净,新娘子手托一盘刚刚炒好的糖豆站在二憨子的身旁,她身穿一件红夹袄,微笑着问候了他,二憨子咧开了嘴巴,嘻嘻地笑了起来,他伸出污黑的手去抓糖豆,新娘子喝止住了他,让他去洗手,二憨子羞怯地将手缩进了漏出破败棉絮的袖口中,新娘子又喝止道: “指甲太长了,你等着。” 转而,新娘子回到家里拿来了一把短短的剪刀,从二憨子的袖口中抽出他羞怯的双手,细心地铰去了他的长指甲,二憨子在羞赧中感受着由每一个指尖发出的美妙触觉,完毕,新娘子端来了一盆清水让他洗净了手,二憨子咔吧咔吧嚼起了糖豆,继而发出的傻笑声逗乐了新娘子。 二憨子在一个夜晚犯了羊角风,爹在第一时间掐住了他的人中,苏醒片刻之后,二憨子又疯狂地发作起来,他大喊大叫,乱抓乱挠,这一次,爹没有再如愿以偿的将他拯救回平静中来,只是将他用铁链拦腰锁住,栓在床腿,直至他在歇斯底里中昏迷过去。 爹有过毁掉他的念头,曾在他的饭碗当中偷偷倒入两瓶盖“甲胺磷”,二憨子随即又在如同羊角风发作一样的痛苦呐喊和手足癫狂之后,挣扎苏醒过来。
布谷——布谷! 一声声布谷鸟的歌唱,在向人们预告麦收季的到来,南风在一夜之间收干了饱满麦粒之中的水分,沉甸甸的麦穗低垂了腰,绿油油的麦浪变成了一片金色的原野,一直连接到东方醉人的朝霞,村子里如同过年一样热闹活跃起来。 爹不再游乡,而是抄起镰刀在麦田里抢收,二憨子是干不了这种活计的,他只能在爹将麦捆装得满满一平板车的时候,顶在车后帮助爹将车子推出麦地。 将所有麦捆推出麦地之后已经是下半晌,爹交给了二憨子一个蛇皮袋,让他去田里拾穗,二憨子走进了田地,齐刷刷的麦茬时不时扎到他光着的脚,使他发出“哎呦、哎呦”的苦叫声。 “哎——二憨子,快过来!”
原来,不远处的麦田里新娘子在呼唤他,他咧开了嘴傻笑地向新娘子跑去,忘记了麦茬扎脚的痛楚,新娘子从地上的草帽下拿出一瓶橘子汽水,用牙齿轻轻叩住瓶盖,“呲儿”的一声响,将汽水递给了二憨子,二憨子用一下午的时间帮助新娘子一家人往地外推车,以报答一瓶汽水的馈赠。 近黄昏时,布谷鸟一天的歌唱告一段落,树丛里传来一阵阵抖擞羽翼的声音,轻快的声音令人二憨子沉醉,疲惫的他躺在地头上的草地上睡着了,新娘子的家人将最后一车麦捆拉出了麦地,她的丈夫叮嘱她将田埂上散落的麦子割完再回家。暮色降临,新娘子已经将剩下的麦子割完并捆扎完毕,她收拾起遗落在地里的几把镰刀和草帽,准备往地头走,叫二憨子回家,这时,身后突然出现一个粗大有力的胳膊将她拦腰抱住,昏暗里,新娘子挣扎着扭过头去,但她看不清楚那张脸,正要张口喊叫,又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口,正当新娘子陷入屈辱与绝望之际,只听到施暴者一声惨厉的嚎叫声,原来是二憨子手握一把镰刀,狠狠地划向了他的后背,施暴者丢开新娘子跑进了一片黑暗的麦地,二憨子愤怒地朝着他逃走的方向大叫着: “坏熊——坏熊!” 二憨子只会这一句骂人的话,有一次,他站在桥下撒尿,站在桥上的小流氓们朝他身上撒尿,他就骂“坏熊——坏熊!” 新娘子死了,她是遭遇了那场可怕的罹难之后郁郁寡欢起来,憋在心里的屈辱与恐惧始终不敢告诉丈夫,一场简单潦草的仪式完成了丈夫对这个年轻女人最后的告慰,这一次,二憨子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盼望着在一场葬礼中,为抢一颗糖扁食而欣喜若狂,在前来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互道同情的叹息声,但更多的是人们对一个年轻女人夭折的猎奇,二憨子在人群中仍旧咧着嘴。 木然傻笑。
凌碴子响,胡萝卜长。 渐入冬的原野上,即使已经透出几分凛寒,可秋耕后的庄稼仍在抓住短暂的阳光,拼命生长,涂染大地。 爹对二憨子开始更加地残忍,出门之前不再给二憨子留下死面饼子,甚至任何食物,继而是游乡三五天不回家,似乎企图饿死他。二憨子时常饥肠辘辘,他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打转悠,常常会在晌午饭时倚在人家的大门前,远远瞧着堂屋中间一家人围在桌边吃排骨炖萝卜,他甚至羡慕趴在桌子下面抱着一根骨头啃嚼的狗,涎水顺着二憨子的嘴角流了出来,桌子下面的狗发觉到了他,猛地窜出屋子追咬他,二憨子的反应很慢,刚跑出两三步便被狗咬到了脚踝,一阵剧痛使他跌倒、惨叫,于是再也不敢来这家门前看他们吃饭。 二憨子吃不上排骨炖萝卜,却也能隔三差五讨到一碗稀糊糊或半个馒头,然而,他每一次将肚皮糊弄过去之后,就更能清晰地听见幼年时坐在担子里爹摇着拨浪鼓“晃啷啷——晃啷啷”的声音,也更能清晰地回忆起新娘子攥住他的手铰指甲的感觉。 二憨子哭了,他端着那口豁着的讨饭碗,摇晃着走在大街上,他不知道是该恨爹还是想念爹,他不知道新娘子为什么要死掉,他不明白为何甜蜜的记忆也能使他悲哀,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那句“坏熊”,院子里忙着手中活计的人们瞅见他走过,嬉笑地调侃一句: “二憨子!” 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二憨子的时候,他仍旧是那副模样,当年和他一起抢糖扁食的小孩子们,如今已在外地打工数载,他们在春节返回家乡,聚在门口晒太阳,翻看着手机,一个个视频段子逗的他们前仰后翻,二憨子凑过去问他们“这是啥?”众人停止了笑,望了二憨子一眼,紧而又是狂浪的笑。 二憨子不见了,人们似乎很忙碌,已经没有往日的空闲去讨论他的“消失”到底意味着什么,二憨子的爹一如既往地游乡。 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会选择遗忘,人们甚至记不起来这个村子里曾经有个傻子,只有在吓唬不肯睡觉的孩童时,下意识地恐吓一句: “二憨子来了!” 如今,在邻村还能见到当年的那些个傻子,他们吃的满面红光,连衣服都很干净,甚至时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