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教训》给我的教训就是——翻译过来的书,几乎都不能读
* 本文于 2020 年 2 月 19 日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文冤阁大学士”。
庚子年迄今的每一天里,“历史的教训”这个概念,想必萦绕在很多读书人的心头:这场瘟疫突如其来,规模如此之广泛,代价如此之惨重,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吸取历史的教训,特别是十七年前 SARS 的教训呢?
我没有专业技术能力作出评判,留待 CDC 的院士们解答吧。
但我发现,还真有这么一本书,叫《历史的教训》——

昨晚,我忝列末席的一个帝都金融界高端读书群里,群主深夜分享了一段冷隽的文字:
生物学给历史的第三个教训是生命必须繁衍。自然对于不能大量繁殖的有机物、变种或者组织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自然极其喜爱数量,因为量变是质变的先决条件。自然也喜欢从众多挣扎求生的生命当中选取少数幸存者。毫无疑问,她对于成千上万个精子争相游向一个卵子使其受精的竞争,也视为理所应当。与个体相比,大自然更喜欢群体,她对文明和野蛮几乎不加区分。她不介意高出生率通常会导致在文化上变得不那么文明,而低出生率通常又与文化高的文明相伴。同时,她(这里是指繁衍、变异、竞争、选择以及生存的自然过程)也乐于看到,低出生率的国家周期性地受到更加孔武有力和生育力强的群体的惩罚。
初读这段话,感觉分析得挺有范儿,适合给饭局谈资充充值。

我便请教群主,是哪本书里选的。
群主指示,是《历史的教训》。
我一豆瓣,原著作者是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和他的妻子艾瑞尔·杜兰特(Ariel Durant)。杜先生是上世纪美国著名的通俗历史、哲学作者。夫人是他学生,可惜没有所长当。贤伉俪著作等身,拿过普利策奖。
我第一次晓得杜先生,是在复旦大学外文系大二的西方文明史课上。褚孝泉教授说:“谁能把 Will Durant 的 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 都读下来,那当然是更好啦。那可是了不得的。”
课后,我跑到美国研究中心那傲视文科的图书馆一看:好家伙,全套十一大册,塞满半层书架。随便取一册下来翻翻,乖乖,一页起码二三十个单词不认识,还是另请高明吧……
二十年后,我依然没读过几页《文明的故事》,虽然持英格兰事务律师牌照的苏北老乡 Samuel Yang 送了两册原版给我——言必称希腊、罗马嘛。


我甚至连 Durant 的《哲学的故事》都没读完,几年前大概读到斯宾诺莎吧,便不了了之——书是原著的盗版,十年前文科图书馆门口黄鱼车上那种,永远可爱的学生郑巨源花 20 块钱买的,肯定也是读不下去了,就 9 块钱转卖给我。
不过,如今令我比较高兴的是,再翻开 Durant ,每页就没有那么多单词不认识了,还可以对着(介词用 against 哦)原著,借助网络、词典,排查译本的问题。
好,说到“排查问题”,我的兴头就上来了:出自《历史的教训》的这段话,会不会有问题?——我有位师兄,他有句名言:“无错不成书!”
这些年零零散散、断断续续的阅读,令我心变异出一株病态的、歹毒的偏见:汉语译本,十有八九质量糟糕,读不得。

巧的是,家中不戴口罩的我,一搜囤积的电子书,就有这本 The Lessons of History 。再搜关键词 third ,妥妥定位到原文:
The third biological lesson of history is that life must breed. Nature has no use for organisms, variations, or groups that cannot reproduce abundantly.
She has a passion for quantity as prerequisite to the selection of quality; she likes large litters, and relishes the struggle that picks the surviving few; doubtless she looks on approvingly at the upstream race of a thousand sperms to fertilize one ovum;
and she (here meaning Nature as the process of birth, variation, competition, selection, and survival) sees to it that a nation with a low birth rate shall be periodically chastened by some more virile and fertile group.
就在这个随机抽取的样本里,我竟发现埋得到处是雷。

一、to have no use for 到底对谁没用?
Nature has no use for organisms, variations, or groups that cannot reproduce abundantly. 自然对于不能大量繁殖的有机物、变种或者组织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剥离出核心结构,得 A has no use for B 。每个单词,我们都认识,但到底是 A 不需要 B ,还是 B 不需要 A 呢?词典决定了,是前者,A 不需要 B。
再看译文。A 是“自然”,B 是“不能大量繁殖的有机物、变种或者组织”。B 认为 A 是毫无意义的,B 不需要 A ,意思给大反转了。

二、selection “变”了吗?
She has a passion for quantity as prerequisite to the selection of quality. 自然极其喜爱数量,因为量变是质变的先决条件。
这句是说,大自然(She 是拟人的阴性)认为,quantity 是 the selection of quality 的先决条件。the selection of quality 是“对质的精选”,也就是大自然对万物的优胜劣汰。到了译文里,就成了质“变”。“从量变到质变”是你我从小学班主任那里就批发来的表达,但这里和“变”真的没有关系。原文意思是,如果我谦虚地表示理解上没有出现偏差的话,一种生物要“量”先大到达标,大自然才会把它与其他“量”也达标的生物放在一起,从中选取“质”优的。并不是说,一种生物“量”大到一定程度,大自然就钦定它“质”优了,就选择它,资瓷它。
三、生着生着,咋就不文明了?
a high birth rate has usually accompanied a culturally low civilization, and a low birth rate a civilization culturally high 高出生率通常会导致在文化上变得不那么文明,而低出生率通常又与文化高的文明相伴
还是用剥离核心结构的方法,可以看到 A has accompanied B 这个表达,语义是 A 已伴随 B 而来,也就是说,先有 B 再(迅速地)有 A ,可以认为是 B 导致了 A ,存在因果关系。
还原 A 、B 可知,作者们的意思是 a culturally low civilization 通常导致 a high birth rate 而 a civilization [that is] culturally high 通常导致 a low birth rate 。译文把前因后果颠倒了。

另外,and 联接的两个句子,谓语都用了动词 accompany 的比喻义,只不过第二个句子仿前省略了 has usually accompanied 。同一个动词,前面翻译成“导致”,后面翻译成“相伴”,不妥。应该一以贯之,都用“相伴”。
但这种 BSL1 的错误,在颠倒因果关系、施受关系的结构性错误面前,就不必深究了。其实,同样的小错,这一选段里还有 look on at 的翻译(缺失了“旁观”的语义表现)、approvingly 的翻译(缺失了“认可、支持、满意”的语义表现)、a thousand sperms(语义夸大为“成千上万个精子”——我代表杜蕾斯不答应!)、upstream 的翻译(缺失了“溯源”的语义表现)。

四、see to it that 没查词典吧,呵呵!
andshe (here meaning Nature as the process of birth, variation, competition, selection, and survival) sees to it that a nation with a low birth rate shall be periodically chastened by some more virile and fertile group. 同时,她(这里是指繁衍、变异、竞争、选择以及生存的自然过程)也乐于看到,低出生率的国家周期性地受到更加孔武有力和生育力强的群体的惩罚。
这个词组,我记得高中课上 supplementary reading 学过的。语义是什么呢?且看身经百战的《朗文当代英语辞典》在线版:
to make sure or check that something is done
明明白白,是“确保某事完成”。可到了译文里,就成了“乐于看到”。很显然,译者并不知道 see to it that 到底啥意思。
写到这里,不禁追念起先师 陆公讳谷孙先生对我的训示:
别以为个个单词都简单,你都认识,就能看懂原文。

这里,我也想奉劝诸位警惕:不接受信息,可能比接受错误的信息还好些。
往往是读着还挺顺溜的译本,埋的雷更大更深,带给你的都是错误信息。你以此去理解历史,理解世界,只能走向自绝于真实的深渊。
反倒是更多译本,开篇就不是人话,翻几页干脆闲鱼了,它们对你的误导要小得多——这算主动隔离。

前阵子,朋友圈还有人转一篇文章,例举哪些名著给翻译坏了。我倒觉得,这张黑名单开出来,是长得没尽头的。要列就列白名单,哪些译本是好的,总体上经得起原文这面照妖镜照出来双肺不留白的,要告诉大家。
我去年在翻译专业的研究生课上,就带着学生们一起详细对勘了七八本时新的译作,多数知名出版社的产品都错到令大家三观尽碎。唯有社科文献出版社“甲骨文丛书”里的一本《天国之秋》,全员细查下来,是足以 look on approvingly at 的——声明:我不是推销,没有任何这个意思!同一丛书的《罗马帝国的崛起》,就惨遭我尖酸刻薄过(豆瓣可搜《敢不敢印成Age, 给句痛快话,快!》),后来免费的样书也就断了供。

最后,重复前文一句话:汉语译本,十有八九质量糟糕,读不得。
这是我在阅读上的“历史的教训”,不是客观现实。
当然,现实可能比我“傲慢与偏见”(并列结构的名词词组作及物动词)的更糟糕。
有鉴于此,我并没有告诉大家,《历史的教训》是谁谁谁翻译、审定的——无可奉告。其实,我自己也母鸡,查都没查。我感觉,已经完全没有查的必要了。
以后,我还评论译本的话,没有特殊原因,也不想指名道姓——社会经验告诉我,多数所谓学界人士都是嘴上喊喊“对事不对人”,但心里十分疙瘩别人的贬评,譬如我。
还有,别跟我拽什么 you can you up 。我比你能 can 得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排版、配图:重光会王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