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修万径 · 2017.4 · 真实虚幻的语言境


“做一个世界上最懂佛教文献的人!”辛岛静志教授秉承着其导师福永光司如是的教诲,先后留学英国,在剑桥大学学习巴利语、犍陀罗语等古印度俗语;在中国,作为季羡林先生培养的五位博士中唯一一位非中国籍博士生,跟随季羡林先生学习梵语;又留学德国学印度学……三十几年来,辛岛静志教授沉静而踏实地走在佛教文献学研究的道路上。“从文献学到哲学”是其老师福永光司教授教导辛岛静志教授的方法,也是辛岛静志教授这数十年来所秉承的思想,“文献学研究不是为了文献学的文献学”。“人一直都在为了什么而烦恼、忧虑,也一直为了在精神上克服这些烦恼、忧虑而努力。庄子、老子、释尊、耶稣是如何克服烦恼的呢?我自己研究佛典,期待自己即使在日常的苦恼之中,也能够离开烦恼的自己一步,客观地审视自己。”
辛岛静志教授就是这么一位令自己无比敬佩的前辈。我无比敬佩其佛教文献学的功夫、敬佩其练就这一身功夫的沉静、踏实与坚韧,更敬佩其身处学术界知见稠林而不或失信仰修证的终极旨归。自己非常庆幸有机会能够在成都,就在四川大学,不用跋山涉水,不用难关层层突破,只在自己有时间,就近距离感受到了辛岛静志教授学风的踏实、研究方法的缜密、得来观点的在理……
释尊所指的路,是究竟之路,是超越之路,是解脱之路。千百年来无数人经由释尊所指的路已如实获证。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千百年来仍旧有无数人经由释尊的言教文句,获证的并非如实究竟超越解脱,而是在不断浓厚着知见稠林。佛教文献学,作为一种工具性基础学术方法,它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在知见稠林中开辟一条通向目的地的小径。但是,无奈于世俗界知见变化之大,人我法执之深,稠林中的路径随开辟随荒没,只能留下一些方法性口诀给任何想要穿越的人,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供来入重蹈。所以,无论有多少踏上这条路的人,也只能踽踽独行,各自开辟各自的路,因为目的地是修证解脱。
在信仰界,很多人对学术方法颇有微词,认为学术与信仰如同水火,各有不可兼容的属性。其实,这种认识观念也仅仅是一种“见”而已,而且这种见往往夹杂着瞋慢等烦恼,所以往往是染污见。增执诸种染污见,即是在释尊所指的路上增殖知见稠林,解脱之路即是如此覆没。在学术界,很多人认为只有公允的方法、经历检验的方法、超越个人情志影响的方法,是“科学”的方法,只有“科学”的方法才能摆脱主观偏见而得知真理真相,所以信仰这种纯属于主观的东西,难以真正证知真理。其实,这种认识也是一种“见”,这种见即便没有瞋慢等粗重烦恼的染污,也会有微细痴烦恼的干扰,犹会有“执”的非超然解脱状态。其实,最为理想的修证状态是信仰与学术的有机结合:信仰是终极旨归,学术是方法路径。那么,需要论证的就是信仰与学术究竟是什么以及是什么关系。
从简单开始,一般认为信仰属于个人主观内心世界的,变化性很强,认知、感受、经验都是难以被客观确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学术是大众公允,也是超越个人主观认知的,是可量化、可确定、可重复、可被检验的客观状况。但,从佛法来看,前面讲的主观信仰只是佛教所讲述的心的一部分,并非全部。而客观学术,佛法认为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是自体性存在还是作用性存在,皆不存在超越五位百法的法。这么讲述,似乎已经难以理解了,那就依文献学的方法作为例子。
文献学,简单来说即是以“文献”作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是收集、整理、解析和使用文献的方法,以及对文献特点、产生方式和整理方法的总归。它含摄目录、版本、校勘、训诂、语言等等范畴。在佛法理论体系中,文献学相当于对不相应行法中“名身、句身、文身”指向范畴的研究。
文献学为什么是非常基础又非常重要的学术方法?因为,人需要传递信息。这种信息传递,以时间为范畴,即是过去传递到现在(包括现在传递到未来);以空间为范畴,即是此处传递到彼处。但是传递信息并非直接导致文献的产生,因为传递信息的另一个词叫做“沟通”,沟通的方式有很多,如语言、肢体动作等等。沟通方式之中,比较重要的是语言。以佛法来看,语言是色法的“声”的分位假立,以不相应行法“名身”、“句身”、“文身”为相状。因为语言只能在一定时间和空间之内传播,要想超越时空的限制性,就得由文字将语言进行确定。单独的文字(字母),没有怎样丰富的含义,是不相应行法的“文身”,有完整表意作用的文字即是“名身”、“句身”。思想经由语言进行表达传递,语言再由文字进行确定,文字通过承载体(纸张、竹木、绢帛、甲骨、土金等等)存在。在一定的时空历史情境之下,这就成为文献学研究的基本对象。这些基本对象,有着共同的一种特性,即人认为其是客观的、不以个人意志转移的。
为何大家会认为(认为的本身是心法作用)文献学的学术方法较信仰更客观?因为,从语言(色法·声)到文字(色法·色和不相应行法·名句文身),再到文字的载体(色法·色),这些法都是非心非心所法。大家共许,这些非心、非心所的法是不受主观世界(六识心、心所)影响的,所以叫不以个人意志转移。但,应该把握的是,这里所说的不受主观世界影响,主观世界仅仅指第六意识,并非前五识、七、八识。不相应行法是色心分位假立之法,并无自性。所以,当大家公允文献学学术的客观性时,只是认可了其不受第六意识的干扰,也就是说所谓客观只是在于不受凡夫染污第六意识的干扰。不能否认的是,无论是信仰者强调的所谓修行,与学者强调的所谓学术,都是不可能或缺第六意识的参与。这似乎是认知本身的矛盾性。认知本身并不是矛盾性的。以上推论认为认知本身有矛盾,是因为认为第六意识对于客观性只是干扰作用。这个“认为”本身是错误的,第六意识虽然极其容易伴随染污见产生作用,但并非对客观性只有干扰作用。若当第六意识转为妙观察智后,能善观察诸法自相共相,依此而展现、安立的种种言说教法无不圆满。所以,从修证的角度而言,对第六意识的修转即是去除烦恼杂染和虚妄分别,去除杂染和虚妄分别就与学术所强调的客观、理性一致。若执着所谓的客观,很容易异化成认为色法、心不相应行法是客观。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文献学的学术方法是通过对语言、文字、文献客观研究得到可靠的信息,这个过程是通过对色法、不相应行法的辨析,尽量去除第六意识的虚妄分别和染污,并非为了得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观点。可以说,这是过程性的,而并非是结果性。这也恰恰印证了辛岛静志教授“文献学研究不是为了文献学的文献学”的说法。所以,在夹杂烦恼的知见中去分别信仰与学术,不若在一定程度上以学术方法、觉照学术方法,汇归信仰的终极旨趣,进而更好地实证释尊的教示。
辛岛静志教授在“《列子》与《般若经》”的讲座中,讲到他以文献学的方法论证,《列子》中“善射者矢矢相属章”是抄自于《放光般若经》中“箭箭相拄,不令前墮”的譬喻。讲座近结束时,有一学生轻蔑跋扈地问:《列子》如果是抄自佛经的话,那么佛经是否抄自于古希腊芝诺的“飞矢不动”呢?我注意到,辛岛静志教授起初神态稍有慌乱,语速较平常迅速一点,闭眼思考的同时讲述,以《般若经》在北印度盛行的时代来说,不排除佛教思想会受到古希腊思想的影响。但能够肯定的是《列子》抄自《般若经》,并非抄自古希腊哲学……第二天的讲座,辛岛静志教授援用了很多语言学、文献学的材料来论证《般若经》中“箭箭相拄,不令前墮”的譬喻与芝诺的“飞矢不动”毫无关系……但那个提问的学生却没来。
学术的方法给与研究者的,至少对于佛学研究者来说,观点真的只是副产品,最主要的是心境态度、人格修养和究竟解脱。这与释尊留下的言教也一致,三藏十二部并非留给人一堆“佛教知识”,而是留给后人如理作意、如理思维的路径。学佛者,若不能依照释尊的言教如理作意思维,熟知如许佛言祖语,亦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