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字往事
仓颉是我国上古造字之神。此篇小说中,他具有未卜先知的神力,依靠冰冷的智谋,协助黄帝—姬云成就大业。仓颉成就姬云的同时,又摧毁了姬云。冰冷的计算虽能达成目的,背后的牺牲却是尊严和情爱。

仓颉是一个很古怪的孩子,他的眼睛上下排列,眉中那只向外看,可以看未来,额前那只向内看,可以见过去。
仓颉的母亲怀胎两年,出生的时候,婴儿的表情显得颇不耐烦,四只眼睛都很疲乏似的,仿佛是十分久等了。
仓母知道仓颉特异,从小就告诫儿子,不要多说话,不要远游,不可替人算命。尤其是要听话,三思而后行。
偏偏,仓颉在学会思考前,先学会了举动。他常常预见自己要闯祸,于是便闯祸。他常常看出某人的生死,便坐在村口,等他走来,就告诉他们,你何时何地,要如何死。
闯祸,是很容易的,只需按照早知的步骤。假若他去偷邻人,就早知手攀哪道枝,推哪扇门,宝贝在哪件衣的哪个兜。
有一天,仓颉用蚊子的血画满脸,半夜溜到姨母家,站在姨母的床前,身子蛇般扭动着,嘶嘶地说:“你会被我吓出神,你会被我叫出魂”。姨母被惊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白眼一翻,内脏一痉挛,就把魂颤出了身。
姨母的魂站在身的旁边,苦着脸,郁闷了很久想抓起一条牛腿要打仓颉,魂魄的手却抓不住实在的骨,生气,跑去找仓母告状。
仓母知道后,不知道该拿儿子怎么办好,姨母的魂期待地指床下斧头,仓母敬谢不敏,她想了想,要用鞭子抽他,可是家里却又没有鞭子……
仓颉跑来,一面递来一根水牛鞭子,一面朝她褪下裤子,露出屁股。平静地说:“这是您的鞭子,我前日才做的。这是我的屁股,是一直就有的。您请吧。”
仓母冷笑一声:“全预见了?会疼吗?”
仓颉闭着眼说:“疼得做猪叫。”
仓母把鞭子恶狠狠地紧了紧,朝着空气“啪”地打去几下。仓颉满脑袋蒸汗,几分钟过去,仓母却扔了鞭子,嘟嚷说:“我偏不打你。”说完就走,只留下姨母的魂和仓颉的屁股相觑
仓颉的心乱了,他明明预见了的,又怎么会出差错?是了,哪怕是预见的,还是有改。预见的只是倾向,是不必一定照做的……反而可以改过来,就好像把顺水下的人拖到岸上。
仓颉学乖了,不再闹事,在母亲的庇护下长到了十四岁。十四岁那年惊蛰的那天,事先毫无通知的,他突然打了一个包袱,来到母亲那里,对母亲说:“母亲,我要走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闯闯,你肯我走吗?”
仓亲问:“这又是你的预见?”
仓颉点了点头。
仓母又问:“能改吗?”
仓颉扔下包袱,说:“当然能,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仓母叹了一口气,又问:“只说此时此刻,你为什么要去?”
仓颉笑着说:“村子还是小了,我的四只眼睛,都看得腻烦了,我眉中的那只眼睛,现在每天只见到自己的背影,背朝着村子,面朝着大路,是有更大的地方等着我的,有森林,有熊吟。”
仓母沉吟半晌,说:“那……随你吧。反正,你姨母的孩子都过继给我,我也不愁什么……哼,你走吧!”
仓母交代了许多话,仓颉一一听了,也不悲伤,也不流泪。便沿着大路走了,留下一个背影。
他也不知该去哪,只是沿着黄河边上走。替人算命求讨几个饭钱,他出于谨慎,刻意拿半真不假的话糊弄人。所以人们也没太注意这个古怪的年轻人。
流浪途中,仓颉来到一座村庄,看出有不详的苗头。于是,他告诉村长,盗贼晚上要来突袭,要如何如何防御应对。村长见他说得如此详细,就一一照做,还对仓颉千恩万谢。他让仓颉留在村里一同抗敌,仓颉却不乐意,因为,他看到自己被乱刀砍残,火油烧身,于是推辞。
他拿了谢礼,上大隗山。
仓颉在大隗山上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午后,一伙吃了败仗的盗匪,收拾着棍棒和钝刀,拖着破碎的衣片来到莽丛空地,正打柴准备休憩,恰好遇见了仓颉。仓颉当时吃着村长送的发酵米水,正醉着,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觉得很是得意,于是捧腹大笑,笑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盗匪们气疯了,他们把仓颉团团围住,用乱刀砍他全身,又用火油烧灼他,却又刻意不杀死他,要让他生不如死。
从此以后,仓颉面貌畸形,双足萎缩,一条胳膊被切断,另一条胳膊只剩下小臂能动。
落下残疾的仓颉,一路柱着树枝爬走,乞讨要饭,受尽凌虐,想死的心都有了。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有熊”部落外边的大路上,跪在路旁乞食。正好在这时,有熊部落的嫡长子,名叫姬云的,踏着尘埃走过来。
姬云生得年轻生猛,穿着虎皮,牵着骡子,还拿着一把青铜剑扫风中的蠓虫,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衣襟里塞满了各色芬芳的鲜花,准备送给自己的阿姊,阿姊名叫螺女,总让弟弟采野花给她熬粥,喝下后,就能发出黄鹂鸟一样动听的歌声。
他一边走,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我有宝马姊妹骑,姊妹骑哟生骡子。我将马首葬姊妹哟,骑着骡子去赶集。”
仓颉看见他,有了一个巨雷般震悚的预见。他急忙爬上前去,姬云没看,一脚踩到他的脊背,听到一声惨呼声,这才注意到仓颉。仓颉忍着痛楚,用饭碗扣住姬云的脚背,对他说:“您!就是您!今夜您会继承父亲的位置,前程大利,不能顾忌!”
姬云脸色一黑,骂骂咧咧地把碗踢开,喊道:“疯子,你是舍得半条贱命了?”
仓颉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喊:“大人!我愿做您的一条贱犬!”
姬云心想,父亲莫非生了什么病?他急赶回到部落,往族长毡房赶去,但离门口十步外,一群烧水做饭的命妇却涌上来,鸡爪式的手扒住他,说这时万不能打扰。
姬云从毡房里听见一些声音,耳根子通红。
他便往自己的阿姊闺房赶去,可是,房间里点着麝香,窗户大敞着,阿姊人却不在。姬云在落日余晖下,踱了许多步。最后把衣襟里的野花拿出来,扯得粉碎。
他大吼一声,心中的愤怒无处宣泄。
到了晚上,姬云的面色依旧阴沉。这晚,为了筹备与狼部落的大战,有熊部落大开宴会,宴请部落里有名的战士,要为他们壮行。
姬云的父亲有典、与女儿坐在首席,姬云坐在侧席,他喝着闷酒,时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父亲和阿姊。看见父亲揉搓着阿姊娇嫩的小手,他把拳头攥得与剑一般青。
席间的氛围很沉闷,想到战事的残酷,众人都提不起劲来。只有有典旁若无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到午夜,有典就抓住螺女,说自己不胜酒力,先行退席,让姬云招待好大家。
临走之前,他还顶着门帘,说,不日将有大喜宣布。众人听了,都鼓掌叫好,待到有典走了,又忧郁着干坐。战士们想起凶狠的狼蛮,毡房里愁云密布,一个战士,望着此前被咬断的胳膊,哭了起来。
突然,姬云把角杯砸得雷霆般响,又歌又舞给大家助兴,不停给众人劝酒。等到众人刚酣酣时,他却也不告而辞,大毡房里一时无主,分外安静。那热闹都是姬云带来的,姬云一走,又是长久无话。
过了半晌,只听得毡房外,圈笼中的熊都惨叫起来,战士们心想,必定有敌人来袭,他们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姬云突然推开遮挡闯进来,浑身都是血,姬云抱着已死去的父亲,跪地大哭,说有狼族刺客。
战士们慌慌张张地跑到领主的毡房,只见螺女裸身裹着兽皮坐在床上,头发披散着,眼神十分平静。姬云狠狠地瞪着她,带头问,刺客逃去了何处,刺客是何相貌?
螺女用一种安详的目光看着弟弟,然后伸出手来,呈上一条鲜红的断舌。
第二天一早,姬云便如仓颉所预言的那样,登上了首领的大位,可是在仪式上,部落里驯养的熊不吃不喝,要么无精打采,要么彻夜吼叫。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天天如此。姬云一气之下,竟然点火焚烧熊栏,要把熊都赶出去。
熊,是部落圣物,如则人心大乱,密谋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狼族以为有熊族正在最薄弱的时候,便集结全部兵力,前来进犯。
可姬云丝毫不畏惧,他带着战士们星夜奔驰,竟突然出现在狼部落后方,大肆屠戮。据说,他作战的姿态很怪异,驾驭战车时,总在身旁放着一个蒙黑布的笼子,一条粗麻绳子从笼子里伸出,绑在姬云手腕上。他就这样冲入前线,用青铜剑砍杀狼蛮。
笼子里便是仓颉。笼外鼓声、杀声、狼嚎声不绝于耳,仓颉却面目安详地睡着了。
这一战,姬云大胜,他将俘虏全部屠杀,并将狼图腾斩下,据为己有。
此后数年,凭借相似的诡计,他一一荡平其他部落,夺取图腾,每每如此,最终将各种动物拼凑在一起,凑成一条龙图腾。有着马头、狼齿、鹿角、豹子眼、牛耳、蛇身、鲤鱼鳞、鹰爪、泥鳅尾、老虎须。
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的仇恨,姬云搜集的每种图腾,都画到了龙身上,却唯独没有熊的特征。姬云还鼓励轩辕城的贵族烹熊掌,他自己则牛饮熊胆酒。
龙图腾立起的当天,仓颉就趴在姬云的脚下,依旧被黑布蒙着,脖子上套着一根金链,与姬云的手腕相连。姬云一高兴,就拿狗盆装酒给他喝,一不高兴,就踩他脊背。
“你这条贱狗,你这杀父仇人!能耐还挺大。”他嘴上越是夸仓颉,脚下也就越用力。
借着仓颉的预言。姬云屡战屡胜,他的万般举动,都不离开仓颉精密的计算。只要是仓颉断定,他就狠下心去做。当天结交朋友,第二天就可以把朋友杀掉,伤心时,就喝酒,用鞭子痛打仓颉,骂他是杀父仇人,是无情无义的小人。
而且,不论仓颉取得多大功劳,姬云都让他住狗笼,夜间与群狗同眠。仓颉在狗笼中生活了十年,终于辅佐姬云攻打九黎族,大破蚩尤氏,姬云的部落,终于成了大地上最强盛的部落。
沧海桑田,日月斗转,姬云也从一倜傥少年,变成龙须垂耳的大王,他改称黄帝,用青铜建起轩辕城,各处建起几十丈高的石制龙图腾,并在每一道门槛,每一道横梁,每一根柱子上都雕刻龙与云纹,但满城依旧见不得熊的身影。
日子变得悠闲了。仓颉也渐渐地老了,他摇晃着狗笼,用无限卑微地语气向姬云哀求,希望姬云解除他奴隶的身份,让他娶一妻子生活。
姬云轻蔑地说:“哼。贱狗也要娶妻?真滑稽。”
然而,姬云想了想,突然有了一个残酷的主意,他解开仓颉的项枷,让他随意挑选妻子。
仓颉果真随手选了一个奴婢,姬云却不允,说:“你是我轩辕城天字第一号的大功臣!此事绝不可随便。我有一人选,就不知道你肯还是不肯。”
姬云冷笑着,让人把白纱蒙面的螺女请了出来,残忍地说道:“此人是我挚爱的阿姊,她唱歌特别好听,你留着她吧。”
仓颉看见,那白纱之下是一张被毁的面容,道道伤疤新旧杂陈,却仍见得绰约的风姿,温婉的眉眼。手腕和脚腕都被锁链勒出深刻的痕迹。
仓颉看了一眼螺女,四只眼睛就一齐流下泪水。
新婚那天,螺女缩在墙角,仓颉也并不求她同房,他一个人在冰凉的茅草上睡觉。第二天,他把家中的锐器、绳子,全都锁了起来。
平日里,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螺女,用种种药草替她热敷,往日的伤口终于一点点平复,螺女偶尔,也会露出笑容。
一年后,螺女怀孕,可数月又流产。在这段悲伤的时间,仓颉并不怪任何人,也从未发脾气。其实,仓颉在妻子怀孕的同时就预知了流产,就像他知道天什么时候会变阴,种子什么时候会发芽。他知道,但是他不说。
螺女内心很愧疚,仓颉就好生安慰她,因为他还知道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正在孕育,比如说爱情。
仓颉常会爬到野草地里,用牙齿给螺女摘花、采药。凡是能做的,他总是亲力亲为,他下颚渐渐厚实得可咬穿犀牛皮,一顿饭可吃半条马腿。
有一天,螺女在园子里闲逛,看见一只很美的蝴蝶在花丛里飞舞,心里像蜜一样甜。于是她找到仓颉,温柔地笑着,用手比划,却比划不出。因为她没有舌头,两人便无法交流。仓颉想了几日,想出一个妙招。
于是,仓颉开始用牙齿咬着狼毫,沾着染料画画给她看。他画水牛的犄角、画风中的流云、画路上的积水、画繁花与马蜂、画车马兵与战场的硝烟。画很简单,像一个个细小,精致的符号,却使螺女看到浩大的世界。
螺女也加入这一创作中,夫妻两人在纸上天堂中,相互诉说自己夜晚做的梦,白天见的影。问及此时此刻的心情,螺女就画出桃花的花蕊。
日子悠长而悠长,终于,一个健康的婴儿出生了。一个柔嫩,可爱的女孩。她在眉间有一个细小的疤痕,说明她继承了天眼的血脉。
看着这个孩子,仓颉又哭了,四只眼睛都眼泪横流,还要加上两道清鼻涕。这哭泣是快乐的,这哭泣又饱含悲伤。
这一切,姬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从前他还打仗时,心里的一股戾气总能在战场上宣泄出来。如今天下太平,他在孤独中染了心病,渐渐的,看到满城的龙图腾,他总是心情复杂。他对仓颉又是感谢,又是愤怒,有时候,愤怒会多一点。
一年一度大祭的日子,祭司们请他出宫唱颂,他喝了许多的酒,拿青铜剑杀了几个写颂词的祭祀,在朝堂上舔血醉骂说:“有何可祭?老子也不靠天,也不靠人。这满城青铜,都是贱狗给我叼来的!”
外人看不穿,只觉得姬云的野心就像他的酒瘾,怎么也不满足。
姬云做了决定,他还要更多土地,更多黄金,更多奴隶,但这次不依靠仓颉,而靠他自己。他瞒着仓颉,远逐北方,又去打了许多仗,却总是失败。百姓们悄悄地说,说黄帝哪怕只是去打猎,没有带仓颉在身边,也是箭射不中,刀砍不准的。
姬云的酒瘾越来越重,酒的烈度也越来越高,不久后,他又开始用拔毛山雕和响尾蛇泡药酒。
仓颉总是乘着骡车来觐见,苦口婆心地劝姬云少喝酒。可他不单自己喝,还要拿着当年的狗碗,让仓颉一起喝,用蛇尸泡的酒,差点害仓颉瞎掉。
有一天,姬云在朝堂上醉醺醺的,跟仓颉诉起苦来,原来,当时幽州遍地饥荒,叛军兴起的消息已经秘密抵达轩辕城。
盛极而衰、抱残守缺的道理,姬云是绝不肯听的。仓颉尽力而为,他从越发幽微难测的运势中捕风捉影,想要逆天改命。然而,姬云却常常刻意违背仓颉的指点,南辕北辙,乃至兵败山倒。
这段时间,仓颉常用眉间的天眼看姬云的背影,却看不清楚,只觉得眼前是一片迷迷茫茫的大雾。
不久,又是战败的消息传来,姬云喝下蜘蛛泡酒,发了疯,在宫里裸逐,见人就砍。又让群臣们赶忙将仓颉搬来宫。仓颉好不容易赶到,姬云却封了宫门,死活不肯见,又把仓颉打发回去。
这天,他数次派人去找仓颉,有时走到半途,又加派命令让他打道回府。一直折腾到午夜,仓颉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靠近家门时,只觉浑身悚然。
他四处都找不到妻女。
他焦急地哭了出来,不停眨着眉间的天眼,不知为何,这眼睛所见只是一片晦暗的混浊。突然,他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就爬了过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下,方才无人的院子里,姬云却正站在水井旁,一言不发的看着井下,手上把玩着一件东西,看不出是什么。
“螺女和小一,在这井下?”仓颉瞪着姬云,带着哭腔发问。
姬云抬起头来,笑着说:“有这个可能,但我也不知道”。
他向仓颉伸出一只手,上面是一只熊骨磨成的骰子,有三十个面。姬云把骰子正对着月光,嘶哑地说:“这几年,许多事情,我不问你这条贱狗,改问苍天了。”
“螺女和小一,她们在哪里?”仓颉恨恨地问。
仓颉大笑说:“我也不知道,我蒙着眼睛,掷了骰子。至于是杀了扔井底,还是剁了丢猪食槽。甚或在大街上烧了,我也不知道。要问天,你不是看得清天吗?”
“现在我看看,要拿你怎么办。”姬云朝着天空扔了骰子,骰子摔在地上。
“看来,苍天要留你狗命。”
话音刚落,仓颉眼前大雾一般的情境变得鲜明。因为,从身后来了一人,一刀插进他眉间目。
此后,仓颉被幽囚在锁目塔里,在那里活着,眉间目已瞎掉,通天之眼,只余下额头那望向过去的眼睛,所以仓颉常活在往事里。
锁目塔的塔身高八百丈,塔顶留着天窗,塔身由青铜浇筑,暗无天日,只有一根烛光照明。仓颉孤身坐在塔底。
某天,趁着守卫更换茅草,一只长着人脸的母猴子窜进塔来,年高力衰的老兵驱赶了几次,它却怎么也不走。老兵心想,无过一只猴子,便留它在此作罢,颤颤巍巍地走了。
猴子从此日夜陪伴仓颉,这猴子平时替他喂食物,梳头发,其余的时间就默默看着他,发笑个不停,不知为何,它每隔一段时间,就褪下一次毛皮,渐渐堆积成一座恶臭难当的小丘,到寒冬时节,仓颉躲在这堆皮毛下面才没冻死。
仓颉裹着毛皮,寂寞地回看往日,看到自己的妻女,每一寸,每一刻,他还忍不住把他看到的东西说给猴子听,猴子总是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边听边笑。
在寂寞的时日中,在油灯旁枯坐,每天吃着腌臜的食物,仓颉的额间目也渐渐失去视力,妻女的面容日益模糊。他心里清楚,失去记忆的同时,他跟死人将不再有重要的区别。
有一天,猴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两把小石片,在青铜塔四周挖土,仓颉欣喜若狂地加入,于是,一人一猴打起了地洞。仓颉在睡觉的时候,仍不自主地做挖凿状,希望最终能够逃出生天。但是,凿到最后,青铜的地基却露了出来,石片凿在青铜上,毫无作用。
悲伤的仓颉将石片砸了又砸,直到砸脱了手,满手都是血,血止不住,一直洒落到猴子的皮毛上。仓颉看着毛皮上暗沉的血痕,怔了一下。
他灵机一动,抓起猴子毛皮,把当年他和螺女构思的图画,用血一个个写在上面,写云、动物、风雨、车马。
他还凭着有如神助的灵感,写出一些并不具实体的概念,比如过去,比如未来。他用寥寥几笔,画出了“曾”这个字,“曾”的字形像是一张忧郁苦楚,满脸皱纹的面孔,这面孔的主人似乎心中正想着什么,留下泪水来。
他又画出“将”字,“将”字是一位骑马的俊美少年,他手里拿着一面盾牌,正向敌阵冲锋。
在“曾”这个字的组织下,所有的图画,依据次序组合在一起。渐渐拼凑出了仓颉的往事。
他从小一出生的那一天起开始画,画柳絮“曾”在街上跑,画大雨“曾”倾盆而下,画妻子“曾”笑靥如花。他越画越快,图画渐渐浓缩,成了鸟爪印般精简的模样。
他画到,小一慢慢地长大,牵着螺女的手逛市集,在院中吹风车,逐蝴蝶,摔破了膝盖,却不哭也不闹,却说:“我自己早就知道,会摔破膝盖。”
小一在屋里乱跑,砸碎一个花瓶。螺女要责骂她,她却觉得冤枉,说:“我早就知道,要砸掉这个花瓶的。”
仓颉画着,一直画到妻女消失,他被刺瞎眉间目的那一天,到了这时,他手上的伤口逐渐凝固,猴皮上已有了百千个血迹斑斑的字。
仓颉望着血书,那母猴子也从旁仔仔细细地看来,看着看着,都泪流个不停。仓颉想了许久,他摸着那瞎掉的未来眼,突然浑身一悚,兴奋地大叫起来,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又要血书。
可是,他把拇指一咬,血却不流出来,总是写几笔便干掉,他绝望地呻吟着,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母猴子悄然走到角落,捡起石片,背对着仓颉不知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它跪在地上,捧出一手掌的鲜血。
仓颉感激地望了猴子一眼,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温柔的眼神。他没有多想,只是就着猴血,写出一个“若”字,“若”在“将”之前,形似一中年人,端坐于草庐中,伸出一指,指向一方,所指之处,“将”拍马至之。
仓颉便用这“若”与“将”的搭配,写下未曾发生的事情。
他欣慰地发现,在“若”指出的诸多方向上,“将”都找到了活着的妻女。大槐山的山坳间,漆吴山的溪涧旁,灵丘山的水帘洞内,遍布她们的足迹。她们远离了青铜铸就的轩辕城,脚踏在芬芳的泥土上,用鲜花织被子睡觉,喝清澈的泉水解渴。
小一闯了什么祸,依旧是狡辩,依旧是不哭。螺女依旧面目安详。
为了讲述妻女一生的故事,日积月累,仓颉画出了上千个文字,加以“曾”、“若”、“将”等虚词。
不仅于此,仓颉还造出了威力更加强大,几乎具有神性的字眼,使用那些字眼,既可追溯久远的过去,也可以推演无限的未来。
仓颉一个字接一个字的推演,他阅尽妻子晚年横生的皱纹,阅尽小一无怨无悔,明明白白的人生。他带着感恩的心情决定,造完天地间最后一个字,就心满意足地去死。
仓颉造字的最后一个夜晚,青铜塔白炽如昼,大地摇晃起来。那些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清不楚的死人,都从坟墓里跑出来,排队走在轩辕城八进八出的大道上,边走边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嚎,被吓死的人,又立刻化为幽灵,一齐加入了哭泣的行军。
姬云夜惊起。
他去推开锁目塔大门的同时,仓颉造完最后一个字,一撇、一捺,字已造完。仓颉把手上的猴皮递给姬云,说道:“大王,请看,我们的一切,尽在其中。”
说完,仓颉便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安详的笑容映在空气中,一件破破烂烂,又干又硬的袍子落在地上。
姬云拿着猴皮上的字,倒着推演一番,便觉得往事历历在目,阿姊那黄鹂鸟一样动听的嗓音,也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又正着推演一番,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陷入了沉默。他心里想着,这个未来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确信不疑。但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去改变了。
当夜,姬云从锁目塔走出,便命人浇油点火,整座青铜塔,带着里面的猴皮熊熊燃烧起来。
这时,那一直躲在猴皮下的母猴子,突然从火焰中窜出来,姬云追着它刺了几剑,却没有刺死。
母猴子拖着自己流血的身体,昼伏夜行,星夜疾驰。终于来到一座繁花似锦,玉田生烟的山脚下,它吐出最后一口血,死在一扇柴扉前,那柴扉后,端着一盆晒干的辣椒的,正是螺女。
螺女抹着眼睛,抱着猴子在厅堂坐下,她小心翼翼地剥下猴子身上的皮毛,于是,从里面露出了仓颉母亲憔悴的面孔。仓母已经死了,但神态很显得很快乐。
螺女发现,她身上的毛皮很奇怪,于是,她捡起那些皮毛来看,发现上面画着一些熟悉的字眼,像漩涡一样把她卷入了往日,又推着她,向不可阻挡的未来前进。
她看到一段文字,便立刻朝身后的厨房大喊:“小一!小心那瓦罐!”
啪的一声,瓦罐碎了一地。
多年以后……
共工带着大山大海般的叛军,来犯轩辕城,姬云逃入不周山,一头野熊突然从林中窜出,一爪就将姬云拍死。
关于小一……
多年以后,前来求亲的人挤破螺女家的柴扉。其中不乏良婿,但小一却不由分说,全部拒绝。
她对许多人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知道你会爱着我,但我也知道,我们‘将’不幸福。”
据说,她也许留下了私生子,但这是谣传,没有定论。
唯一确定的是,晚年她照顾母亲,治家治邦,并将祖母冒死带出的几十个血字发扬光大,用兽皮竹筒著书立说,经过临摹与传颂,仓颉所造之字最终演化成后世的诸般语言。
这些语言,让人有了判断天气、传达情报、推算运势、制定战略及做假设的能力。
喔,对了。
姬云的那颗骰子也遗留下来,留下耍牌、赌钱、占卜、炼金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