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裡;门外
将届三十岁的我们,已经许多年不曾往来,但是她却像从没离开过似的,出现在报章杂誌与网路平台;她的存在,在资讯不断串联传递的时代中,宛若一张攫人的弥天巨网,我无法逃脱,也无法视而不见。她总是出现在每一个自我怀疑的时刻,或正或反的影响我每一次抉择,我早已不想念她,却怎麽也难以不想起她。
有些时候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多年前的场景:某个下午,我在房内弹着吉他,她回来,来取走她房间最后的行李。大门关上,一本借给她的吉他入门书和拨片塞在我房门底下的缝隙,附上一张纸巾,写着感谢之类的道别词。
想起那个场景,窝在那不到三坪的房间裡,对着电脑弹吉他,隔着房门,听着她打开自己房间的声音,物品与物品摩挲、碰撞的声音,直到大门「碰」的一声关上之前、一段长长的静寂的、只有吉他的声音,弹着梁静茹那首「彩虹」;那是大二升大三的暑假,没多久,我也搬离那个学校边的家庭式公寓。多年之后得知合租的学长姐也早已分手、各奔前程。
她走出大门,离开学校,出演第一部电影,发行第一张唱片,之后是第二张、第三张,开始在音乐季的节目单上看见她的名字,在一些特定的圈子变得出名;她和乐团主唱结婚,几年后离婚,并在脸书上写下一段出柜自白。
一次去找相熟的设计师剪头髮,他派刚入职的学徒帮我洗头,刚好是学妹。尴尬。学妹说她们没几天后,就和她在山下好乐迪的包厢裡和平分手;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二十六岁生日当天,在圆山儿童乐园的音乐季会场上偶遇。我们在一段斜坡上错身而过,彼此都没有相认。她戴着墨镜,往舞台方向走去,应该是演出前的排练。
我们的第一次排练,是为了准备系上晚会的演出,她唱歌,我伴奏。演出后,她在无名小站写了一篇网誌,描述首次登台的感觉,如此兴奋,如此雀跃;我开始教她一些基本的和弦,简单的节奏与指法,以及几首简单和弦就能自弹自唱的流行歌。于是几乎每个晚上,隔壁房间都传来断断续续、生硬倔强的琴声,以及另外几首陌生的、用简单和弦唱出来的旋律。
曾经以为我们会是很契合的伴侣,狮子与双鱼,星座书上意外的水火交融,在电影、音乐与文学的谈论中度过许多长夜;一起泡咖啡店,准备文学史与思想史的期中期末考,研究楚辞章句,似懂非懂的探讨着荀孟老庄。也开始看一些虚无飘淼的小说,村上春树,张惠菁,辻仁成,吉本芭娜娜之类;我们总是待在房间,忍不住向对方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恨不得将所有心事、所有感觉都搜刮出来献给对方,真是快乐的时光,再没有像那样充满存在意义的时刻。我没有想过会被她欺骗。
在她休学去拍电影之后,一次和合租公寓的学长姐们在山下吃火锅,他们看我一直坚信着她还会回来,终于看不下去:「她跟学妹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当天晚上我和学长姐们打了一整夜的麻将,对她发送的即时通讯息视而不见,难得赢钱,大杀三方。讯息中附上一组密码,让我打开上了锁的网誌,内容是向我坦承,希望我接受并维持三个人的现状。我没有回復任何讯息,也没再和她说过话。女朋友劈腿,对象是学妹,那阵子走在学校,都怕遇见同学。
之后学校一位好友劈腿时,我竟大发脾气指责他,一度要绝交,连规划已久的毕业旅行都可能告吹。但这麽大情绪反应,自己都觉得莫名。
她主演的那部电影,我至今也没能去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敢去看;在她决定休学之前,她父亲送给她一把我得不吃不喝打工好几个月才买得起的电吉他,某次和她约在大学城见面,看她小小的身躯,背着身后那把她还未能掌握的昂贵名琴、一颠一晃的向我走来、分享在live house试音初体验的兴奋时,我心中扬起的,竟是嫉妒与不安。她的来头不小,父亲是知名人物,她背的那把电吉他、她拥有的那次机会,是我对阶级力量的初次体会。
我换了一份距离更远、时薪更高的打工,报了知名音乐教室的电吉他课程,骑机车奔波于三地之间。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弹吉他,听更多各种地下乐团的音乐,迫切地想着组建自己的乐团,为的是靠自己的努力,不让她专美于前。我想,如果不这样,便会因逐渐落后而失去她。而这一切举动,都在学长姐揭开真相之后显得鸡肋。
这些年来,我依然弹吉他,并持续学习新的乐理知识和弹奏技巧。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来的事务也逐渐增多,许多事情都让我分心,进步的速度不如当年。也许此生已无法再实现当时那个靠音乐为自己争一口气的心愿,没有才能,也失去时间。大两届的吉他社学长,用他惊人的弹奏技艺与创作能量,证明了天才存在,成为最受期待的创作歌手。他甚至都不懂乐理,只凭耳朵。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断思索着我与她的差别、或者说是差距。扣除家庭背景给予的优势之外,她创作与表达欲望的确非常旺盛。个性决定命运,真是一点也不能勉强。我总认为,创作需要以坚实的技术与知识作为基础,而她完全不是如此,在只认识两三个和弦的前提下,她已经敢于写下第一首歌;她曾告诉我一个儿时记忆:还是幼儿的她跑在下坡路上,在往前冲刺享受速度当下、狠狠撞上一大株仙人掌。父母急忙帮她拔掉插在身上的尖刺,但她却一点也没觉得疼痛,也没哭闹;这段往事,像极了她半生的注脚,无知无畏,勇往直前,又如此幸运。
在她休学离开之后,我行尸走肉般的去打工、去上课、去学琴。难以理解为何她如此残忍,她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是哪裡不够好吗?开始交往之后,她不再像往常那般无话不谈,她频繁的回家,少数能够见面的时间,却一直强调着她理想的恋爱关係,是各自专注于工作、只需要维持着近乎柏拉图式的爱情;对满脑子纯爱的二十岁青少年而言,她说的那些话一句句都是毁天灭地的撕扯。教授思想史的老师因而收到了一份以道家思想分析爱情的期中报告,给了勉强及格的分数。
在大学毕业之后,我独自到大陆旅行,打工时认识的女生透过即时通向我示好,随即飞到郑州。我们同行,一路卸下她的矜持与防备,睡过大半个中国。返台后,她发简讯要求交往,而我拒绝了她。我也懂得如何伤害别人了,却不是因为她曾经伤害我,而是,终于我也像是体会了她的感受。那个差点绝交的朋友说,真是隔了条臺湾海峡就换了一套价值观。
之后遇到的那些女人,终于接近于青春时期理想的对象,她们把男人当成生活的中心,什麽事情都要跟对方报备,希望无时无刻黏在对方身边;我却希望这些女人能活得像她一样,男人青春期时的纯爱都是轻薄的假象,效力只够维持到上床。当女人越是想要介入、佔有你的时间,断绝你生活的别样可能,你只会想逃。我像她曾经伤害我那般去伤害别的女人,我便也像她那样的保护着自己的生活;我们都一样,那麽渴求着欲望,也那麽敏锐的规避损害。我们都憧憬爱情,可是激情过后,爱情又有什麽值得憧憬。
十年,足够把自己活成另外一个人。我没能成为大二时一心期望的独立音乐人,那位学长的声势如日中天,而她据说也终于要开办第一个千人演唱会。我留在学院接着攻读文学哲学理论,探究着昔年一知半解、而又藉以凸显自我的诠释学与存在主义。越是深入那些枯燥艰涩的理论,就越明白她当时说的那些话裡的幼稚与胡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在那些故作深沉、强调忧鬱的词彙裡,正是青春岁月裡不可或缺的武装色,包裹那空虚且脆弱的自我。那些年的我们,多麽热衷于谈论自我。
曾下苦功鑽研练习的吉他知识与技艺,在此后平凡的生活中成了常备技能,也在我游走于各省各城的青年旅舍时发挥作用,让我广结善缘。有几个文艺青年男女能拒绝音乐呢?她们和曾经的我们一样,那麽迷惘,又那麽着迷于谈论感觉、描述氛围。
在还未成为恋人以前,我们曾经一起去天母巷弄裡的老派酒吧喝酒。她醉得跑去门外吐,在我出门寻她时,蹲在地上抱着我痛哭。我猜是上一段恋情的求不得苦;这样的女人,活得像团火焰,永远热力四射,充满速度与激情。在她宣布出柜之后,估计又过了一段流连于酒吧的时光。我偶尔会看看她的脸书,听听她在youtube上的音乐,长进不多,不过本色依旧。也许哪天再在酒吧巧遇,还能聊得不错。
每当我又在青年旅舍大厅,被文艺青年男女围着弹琴唱歌时,我总会想起和她在渔人码头的深夜,与两位原住民青年、一组刚被民歌餐厅婉拒的身障歌手,一起在海边木栈道Am到天亮。音乐总让人不由自主的彼此靠近,像听着节奏脚会打起拍子、看着演出手会刷起空气吉他;她离去的那天我选择把自己关在房内弹琴,既是逃避,又想靠近。即使是过了这麽多年以后,依然时常想起当时场景,这意象用以类比我们的人生,也还算恰当,她走出大门,我留在房间。
寫於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