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不是孤岛，但我们是

和朋友聊天，她说，这件事就是你们闹得太大了，闹得人尽皆知，ao3才会被封的。虽然很惨，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那是个正规的同人创作网站，还拿过雨果奖的。

她说，那上面是不是有色情的文学？是不是有性描写。

我说，有，但......

她说，那就应该封掉。

我说，那是有分级的啊！

她说，你要知道，在中国大陆，分级制度是不合法的，而且，你能保证那有用吗？没有小孩看到吗？我如果有孩子，我是不会希望他接触这样的东西的。

我，......

我这才知道了，原来我们是如此不堪的群体，是见不得光的。ao3本来就指望不合规则的，我们应该藏着掖着的。耽美，同人，一直都是游离在主流社会之外的灰色地带，我们一直都是不合法的，不符合规则的，是任何人都可以来约束我们，限制我们的。

创作不是孤岛，但我们是。我们是被隔离在主流世界之外的一个群体，被切断了一座又一座桥梁的岛屿。审查的海水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乐园。在国外的同人爱好者们，在光天化日底下创作，交流，出版，得奖的时候，我们依旧在东躲西藏，而我始终不明白，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光明正大地交流我们的文字，谈论我们的创作？就因为里面有性？有同性恋？就因为我们在主流之外我们就要受尽圈禁和阉割吗？难道这世上没有同性恋，没有性爱吗？还是说，我们可以爱，但不可以说出来，就是说，我们有嘴，但不可以说话。

我不怪我的朋友，她在尽一个朋友的责任，她听我说话，安慰我，她说，没关系嘛，只是暂时上不去了，谁还不会翻墙啊，而且，没了这个，总还有下一个嘛……嗯，或许会有下一个的，但再也没有ao3了。重新建立的家也不会是同样的一个了。一个同人网站它要运营到ao3的规模需要多少人多少年多大的努力？而且这些努力依旧是可以轻易地被否决掉的，努力重建的家也是可以轻易被毁掉的。就算ao3回来了，它也可以再次被举报掉。这是令人绝望的。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件事对我来说这么重要，对于这么多人来说这么重要，很多人都不可以，她们认为我们很可怜，但封闭网站却是有正当性的。在她们看来，这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爱好，一次灾难，一场闹剧，所以才会有看耽美小说的人跟我说，同性恋本身就是病态的，变态的，而长期沉迷于同性恋小说会造成精神扭曲，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要追着去骂一个人，一帮人。我这才理解了大家的愤怒，为什么群情激愤地要去抵制，因为在这之外再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了。在我们面前是一座高墙，一座在法律上，道义上正确的高墙，我们没有力量，没有道理去推倒它，我们只能对把建高墙的人引来的人发泄愤怒。原本我们被圈禁在一块还可以呼吸的土地上，是这些举报的人夺走了我们的空气，所以举报的人是罪人。即便真正夺走我们的土地的，夺走我们的空气的，并不仅仅是是那些人。在这里，保持清醒是痛苦的。

我朋友说，总会好的，社会在进步，现在不行，但以后一定可以的。我也这样想，可是以后是什么是什么时候？那又由谁决定？而又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等到那个时候呢？等不到人又有什么错呢？

创作不是孤岛，但我们是。是创作将我们联系到了一起，是对文学，对创作的热爱将我们联系到了一起，让人不再孤独。

我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适应不良者，双性恋，性倒错，躁郁症，辍学者，BDSM爱好者，孤僻寡言，在身边交不到什么朋友，总是怀抱着一种奇怪的缺憾感活着。我原本以为我是不正常的，我会一直孤独，我在灰暗的日子里呆了五六年，那时候，我开始真正接触了耽美和同人文学，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我依靠着各位太太们优美的文字度过漫漫长夜，我在黑夜当中哭泣，为文字的美，故事的美而感到震撼，沉浸其中，得到安慰。在我看来，耽美，同人同正统文学毫无差别。它们是优美的文字艺术，是美好的创造。也是它们重新燃起了我生命的火焰，创作的渴望，因为我也有好多故事想看，想写，想要创造，而我知道了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孤独的。还有这么多才华横溢的人在创作，在热爱。我感到了归属感。

我努力适应社会，鼓起勇气，想生活下去，而每当我承受不住生活的压力，每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是同人带给我慰藉，让我相信除了我身处的糟糕现状之外，这世上是有美好的事情的，是有希望的。我热爱文学，同人，耽美，在我这里具有绝对的正当性，这是它们对于我的意义，这是她们所无法理解的。但这是没错的，喜欢同人，耽美的我们是没错的，创作者是没错的，因为创作应该是自由的，我们可以书写我们热爱的东西，想要书写的东西，而喜欢什么都是没错的，因为人是自由的。真正有问题的，是这个世界。我们身处在一个，“奶”字和“头”字，“下”字和“身”字碰到一起就会离奇消失的世界，脖子以下不可描述，文章的章节，字句可以随时消失，满篇都是删节，想要看一篇完整的文章就要斗智斗勇，猜尽谜题，无论这篇文章有多么优秀，它都是不可以存在的。

我们就像是生活在普通马群中的独角兽，我们每个人的角都形态各异，各有各的好看之处，我们喜爱彩虹和幻梦。但对于马来说，我们个个都是畸形的，因为角不属于马，所以要把我们的角割掉，学会吃苦涩的青草，学会在围了栅栏的操场里奔跑。我们得看起来像马，行为举止像马，这样才是正确的，学会把断角的伤疤藏起来，不要在人前晃悠，那是残缺，那让它们不适了，因为它们愿意相信，这世上只有马，而这所有的马都是幸福的，这圈禁的草场足够大，也足够自由了。

它们说，我在这里过得挺舒适的。

我说，我不。

我要是独角兽，那就是个头上长着鸡吧形状的角的独角兽，我是畸形中的畸形，异端中的异端，但我是没错的。我热爱肉文，各种play，乱伦，BDSM，喜欢看，也喜欢写，但我是没错的，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来接受自己，每个星期，每个月，看心理医生，吃药，自己思索，为什么我在这世界上感到痛苦，为什么我不能理解它？为什么在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我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别人可以幸福我却不可以？为什么我喜欢的东西这么不一样，为什么我的感受这么不一样，为什么我的欲望如此不同？我害怕着，惊恐着，但我渐渐地理解了，因为我是没有错的，我只是不一样而已。所谓治愈的过程，只是学会伪装的过程，学会以正常人的方式去思考，去接受，去生活，但终究，那只是为了生存的卑劣模仿，只是为了更容易地活下去而已。最后，我还是要回到我自己本来的样子来，而这是我的朋友所不理解的。她说，希望我可以更正常些，再靠近主流社会一些。我知道，她是担心我，但这不是这样简单的事，也不是件轻易的事，我要如何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不同的生物，她在那一边而我在这一边呢？

我是一步一步地看到我们的圈子龟缩到这个地方的，看到一篇一篇文章消失，看到词语，句子消失，看着网站消失，看着电视剧下架，视频下架，直到看到今天，ao3也没有了。我还记得当初晋江连夜删文的时候，网上大家开玩笑说，要用cp的名字来划分牢房，大家在牢房当中交友。那时还笑的出来，现在却笑不出来了。我们大多都是温顺的人，一个家消失了就去建另一个，一些章节消失了，我们就找办法补上，文章发不出来了，就找可以发出来的地方，沉默而顺从的接受着，我相信我们大多都是善良的人，乖乖地上学，上班，遵纪守法，我们只是有着小小的爱好，我们又有什么错呢？总是说着要保护孩子，可难道就要把所有人变成孩子吗？保护在父母的怀抱里，不让我们接触坏的东西，可谁来决定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好的？全年龄向的，不是一段年龄的分类，而是所有人都是零岁，街上行走的不是精神身体健全的成年人，只是巨婴而已。只会等待奶水喂到嘴里来的婴孩，是经受不住世间的一切挫折危险的婴孩，是不能分辨对错正邪的婴孩，妈妈会保护你，爸爸会教导你，所以只要听话就好了。名为保护，实则是束缚。而有太多人都满足于此，因为毕竟还有那么大一片草场可以跑，那么多空气可以呼吸。阿列克谢维奇说的对，自由是属于所有人的，但并不是所有人准备好了接受它。因为自由并不一定是安全的，轻松的，它意味着我们要对自己的选择付出责任，付出代价来。

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也不会写什么大道理，但我想我得说话才行。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有一天就会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声音，世界把沉默当作默认，那它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我的允许的。所以我想我无论如何要写出来，说出来，因为我有我热爱的家园，我有我想要争取的自由，我有我想要保护的事物，世界不可以对我为所欲为。那么我可以做什么？只有不断地写，不断地说。有人已经预言过，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斗争，有可能在我生命的终点都还看不到曙光的斗争。但除了坚持着写，坚持创作以外我又还能做什么呢？我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写作我喜欢的题材，想要大胆地谈论它，为它骄傲，想要与人交流它，而不被禁锢，不让我的声音被世间湮没，那么我就只有写，不断地写，创作，写得更好，更多，绝不让人阻止我。是的，这会是一场长久的斗争，而且不只是属于同人圈，耽美圈，还属于一切的创作圈的斗争，至少我们还可以写，还可以创作，那么就有看见曙光的可能。

自由不死，创作不死。

敬自由，敬创作，敬艺术。

虽然我理解大家的愤怒，但一场单纯的发泄很快就会结束。这斗争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也不会在这里结束。清醒虽然痛苦，但人总是要清醒过来的。到时候看到满地狼藉，还会有人认为这是正当的战争吗？一场网络的战争，其效益又可以有多久远呢？在这一片戾气下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关注创作，真正关心创作者的利益和权力的呢？还是只是在一场正义掩饰下的狂欢？因为在网络上的仇恨就同举报一样不需要成本的，最后还会有谁记得这本是一场关于创作自由的斗争？

而我们又可不可以用更为正面的情绪去表达自己的诉求呢？去告诉更多的人为什么我们爱同人，爱耽美，我们不是淫秽色情，而是一群热爱文学，热爱艺术的人呢？去让更多的人看到优秀的作品，让更多人认同，理解，为什么我们需要同人创作，需要创作自由的权利？这才是一场更加漫长和艰难的斗争不是吗？

如果我们希望摆脱监管的话，是不是就应该先表现得像一群理智而成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