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士大夫的的經濟思想與人生處境(四):士大夫与经济思想,兼释何以顾宪成为例
士大夫经世致用的第一个条件是必须进入中央政府,并进入核心群体,这是政治的开端。政治即处理众人之事,首先要从政府内的人事关係开始。进入中央政府的途径,从隋唐开始以科举为主,故不赘述。士大夫要拥有参与决策的权力,对上,要与皇权斡旋,对下,要与百官协调,这是一个无比複杂的过程,人性的险恶丑陋,在争夺协调的过程中原形毕露,呈现非学术式的百家争鸣。士大夫从低级文官升任权力核心需要经历多少风雨,非我所能道也,故不论。
真正能够参与政府运作的官职,是宰相和六部首长,以及御史大夫。明代没有宰相,所以是内阁、六部与六科,各官职的职权会在相关叙述中陆续介绍。由于本文非职官考,故无法面面俱到。
士大夫的经济思想有几个要点。首先,必然的政治化。这是想当然尔,唯有政治力才能真正推动政策;第二,政治集团内部势力的分合。包含君权与相权、整个文官集团的协调与抗争,这必须算在经济思想之内,因为政治辞令是一套特殊的语言,往往以儒家思想(即上述官学儒)作为论争的词彙。第三,中央与地方的整合。士大夫处庙堂之高,施政必须考虑地方的配合度。
在政治力所及,士大夫能干涉的问题大致有:军备,边防,互市,驿站,货币,水利,正税,杂税,力役,物价(平准),物流(均输),营建,一言以蔽之,都跟钱有关。所以最能表现经济思想的地方,莫过于士大夫对政府财政收支的意见。在大一统的时代,只要不是帝王强势专断,大多数的改革都由文官集团主导,而且改革的重点都是经济;但只有这样还不够,还要在教育,风俗,治安等社会问题做考虑,用两个词概括,便是文治,武功。
为什麽以顾宪成为对象,并从其生平说起?这是本文题目的另一个命题,也就是晚明士大夫的「人生处境」。接下来将解释为什麽以晚明为题,且说明为什麽不选稍早如张居正这样掌握权力的士大夫、东林党的其他成员如高攀龙、李三才、或者在之后力挽狂澜的陈子龙、钱谦益,而以顾宪成做论述对象。
以晚明为题,是因为明代属于中国历史步向近现代的开端,从明代开始,中国与东南亚的关係越来越密切,也与欧美大陆的商人来往渐频,从郑和下西洋,倭寇侵华,西葡诸国纷纷在美洲殖民、到亚洲贸易,白银不断流入中国,商人大量移民东南亚等;在晚清的魏源惊觉西方的船坚砲利是三千年来所未有的大变局以前,世界的重心早已在明代慢慢转移 。
这种转移,在明代又可分为初中晚三个阶段。晚明除了是大厦将倾的前夕之外,全球化带来的变化也确实在这个阶段介入中国史的发展,例如引进蕃薯解决了粮食不足的困境,因为蕃薯容易种植,为叛乱的流民提供粮食基础,间接导致王朝复灭 ;或者因白银大量流入,成为主要货币,并改变了税收制度。当然,每个朝代的兴衰都有各自的因素,外部因素只是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
黄仁宇在「万曆十五年」与「十六世纪明代中国的财政与税收」说明,明代在万曆朝正式走向衰败,再也没有復兴的可能。中国也错失了最后一个与西方世界同时进步的机会,此后停滞不前,直到清廷因战败签下第一个不平等条约;黄仁宇还认为,神宗因立国本事件多年不上朝,官员大量缺额未补,文官集团几近崩溃。而且明代财政制度存在先天上的缺陷,加上社会动盪,土地兼併风行,贫富悬殊,连皇帝都与百姓争财,这个时代便呈现出一种末日前的诡异感,所有人都觉得社稷将亡,可是没有人预料得到是什麽时候。
乱世是思想的土壤,时局越是动盪,除弊救世之声就越发高亢,晚明清初就是这麽一个阶段。众所週知,这时期的经世之论如雨后春笋,学者也越发倾向实学,以空疏为恶,先有张居正改革变法,后有东林党清议时政,各种思潮相互激盪,是非常精采的一段时间。
不以张居正为主的原因在于,他是本文重要的参考系。张居正的时代恰好在明代中晚期交接,万曆初年的復兴由他一手造就,而且在他死后快速崩解。因为张居正本人就是让时局安定下来的人物,作为大政治家,他的事功最大,争议也最多,是讨论官学儒与道学儒观点分歧时最好的对照范例;东林党或明末清初的陈子龙、钱谦益乃至三大家,他们的时代太晚,又历阉党之祸,时局已无力回天。此时的经世思想大多在批判体制或重建一套新社会的蓝图,属于纸上谈兵,非我欲关注的问题 。
顾宪成身为东林学派的开山祖师,生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神宗万曆四十年(1612),刚好接在张居正之后、阉党乱政之前,是后张居正时代由治返乱的前期。这时的时局尚未「大坏」,治乱犹有可为,所以顾宪成得以在致仕返乡后创办书院,开清议时政的风气,思想史将他归类为调和心学理学的折衷者,属于程朱一路的道学儒。而他反对张居正变法,张居正又是官学儒的领袖人物,两人曾有几年的时间同处庙堂,可以从顾宪成对张居正的批评与对政治的态度、其学术主张,分析道学儒与官学儒在晚明的特质,及其经济思想的差异。
至于「人生处境」,则是以身分的变迁作为观察,我所说的身分,不只是顾宪成的身分变迁,而是指藉着他来谈整个时代读书人的普遍遭遇,因为顾宪成前半生的人生轨迹跟大多数人相同,只是他较为出色。上文谈到,士大夫的定义不断变动,我认为至少要任官职才算,明代科举取士,几乎所有的平民阶层都可以参加考试,明代人口比宋代更多,读书人也就变得更多。问题是,考试人数增加,录取名额并没有因此而变多,形成大量读书人面临中年改行的危机。弃儒就贾成为正嘉以来的风气,余英时认为这波弃儒潮改造了士大夫的体质,出身商人家庭的士大夫比例增加,进而提昇商人的地位。我所好奇的,其实是那些被迫改行的读书人的心态,以及这些商人家庭出身的士大夫,如何因成长背景而影响他们对儒学的延续与修正,毕竟他们最能感受到经济富裕所带来的好处。
顾宪成就是弃儒从商的商人子弟,他的前半生跟现在的学生差不多,都是读书与考试,也跟所有官员一样,都经由科举步入仕途。科举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社会事件,动员的人力无数,而且当中也有许多问题可以讨论。考试的内容、形式、顺序,以及什麽地方的考生佔优势、名额多,资源分配和人才拔擢的关係等等;而在他任官及办书院讲学的后半生,则更多的是他的经济思想,学术倾向,以及讲学清议活动所代表的意义。基于以上理由,我选择以顾宪成为主要对象,而以张居正为参照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