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中重返人的赤裸状态
地铁上,我身边的两个高大的男人,都正专心致志地玩着糖果粉碎传奇。我想,我也许可以花几分钟时间在想象中的林中空地游荡。正相反,被人类的使命感染的我放弃了自己做白日梦的时间,只为了看看他们闪闪发光的手机屏幕。我们三个人随着列车有节奏的晃动摇摆着,游戏里的糖果不断地往这两个中年男人的手中落。我在心里悄悄地指点着:“走得好,走得烂,走得好……”
糖果粉碎传奇的玩法简单极了:各种诱人的糖果在屏幕上的一个小格子里出现,玩家调整糖果的顺序使其连成一排,然后这些糖果会发光,随即消失。上方的糖果落下时便会将之前空出的方格填满,产生新的组合。

消除类小游戏如何导致上瘾?
这不只是因为我们对糖上瘾,尽管这些糖果的形状并不比那些出现在赌场老虎机转盘上的樱桃和西瓜图标更令人意外。这些如雨点一般掉落的糖果似乎触发了某种原始的东西。
实际上,我们不是在玩糖果粉碎传奇,而是在被它玩耍。
原因之一是游戏回路(ludic loops)。
这是一种迎合我们的本能、迎合盲目的游戏需求的短周期重复行为(与更加成熟、有始有终的游戏态度相反)。行为心理学家发现,人们沉迷在这些小小的重复的循环中,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这种状态,根本不想停下来。
一点点多巴胺都有巨大的作用。发现相同的图案很有效果,人们最擅长从寻找规律中享受乐趣。(这就是婴儿喜欢玩积木以及老虎机前的赌徒只有在膀胱快憋坏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的原因。)这种本能在糖果粉碎传奇中被加强了,找到相同的图案——连成一排的糖果——会带来一种更大的快乐:游戏界面会出现“太棒了!”或“好极了!”的字样,使玩家获得积分。
当我站在那两个玩家中间时,我发现自己也进入了这种循环——游戏回路将我们带入了“机械模式(the machine zone)”。娜塔莎·道·舒尔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文化人类学家,她花了多年时间研究这种上瘾的状态。“在这种机械模式中,”她告诉我,“人们就好像站在涨潮的水中,或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他们是不会停下来的。”

机械模式与虚无主义
一个处于机械模式的人,只有机器的陪伴,却不是一种独处的状态。如果是独处,那么会是很有意义的状态,但是,一个处于机械模式的人已经完全放弃了这种状态。
糖果粉碎传奇最好的地方就是摧毁孤独。换句话说,它就是一种入侵物种,控制了本该属于独处的领域。玩家可能看上去很孤独,但是他们和老虎机赌徒一样,独处的自给自足状态和开放状态已经被游戏设计中寻求快乐的偏见消除了,而这种偏见倾向于一种虚无主义。
一个人处于机械模式时,是没有任何目标的。当我们看到部分中国青少年穿着纸尿裤玩网络游戏,以免浪费时间去上厕所时,我们可能觉得他们疯了。那个青少年瞪着眼睛;他觉得自己在干正事、在获得什么,其实他只获得了一种游戏回路。
除了上瘾本身,那些游戏回路还可以用作其他途径。那些发明游戏回路的人更擅长将孤独转化为利润,将忙碌注入之前独处的时间。于是,科技公司无中生有,创造了“价值”。
这很简单,也经常发生。例如,从2006年到2011年,谷歌推出一款叫作谷歌图片标注器(Google Image Labeler)的在线“游戏”(可以给照片加标签)。玩家会随机看到一张图片,然后随意添加任意数量的标签。当玩家添加的标签与另一个玩家添加的标签一致时,两个玩家就可以得分。

快速、冲动的行为得到了一种无休止的积极反馈,就像老虎机的奖励系统。谷歌图片(Google Image)的数据库赢得了一大批免费劳力——玩家就是免费的工人,他们的贡献使搜索引擎的性能更加强大,也让谷歌获利更多。而谷歌需要做的就是建立一个游戏回路,剩下的就交给人性的驱动力了。
对一个追求短期利益的媒体巨头来说,一个漫游悠闲的头脑是一种浪费,怎么能把所有时间和精力用来胡思乱想?!将人一生中的闲暇时间也派上用场——让幻想的深井干涸——已经成了现代人的一种使命。
人群势不可当地向前行进,将我们中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磁石般的群体。并且,为了给这个群体腾出空间,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独处时光。
我们的技术让我们相信,独立的思维是毫无价值的,如果不能借助外力,我将成为一个无用的白痴!我们相信,我们的脑力劳动只能通过这些工具来改善,摧毁独处的技术一定是来赋予我们灵感和力量的。
然而事实上,大脑在不需要对抗外界刺激(例如嗡嗡作响的电话或叽叽喳喳讲话的人)时,会陷入做白日梦的状态。做白日梦具体所指的思维状态是我们中大多数人——也包括我在内——早已学会去压制的。可能我们之所以去压制它,是担心做白日梦也是游手好闲这一原罪的一个表现。
至少从中世纪起,人们就一直坚定地反对无所事事,认为懒惰是罪恶的煽动者。
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在1779年秋写给文学大师詹姆斯·鲍斯韦尔的信的最后,有一句概括现代性的箴言:“如果你无所事事,请不要独处;如果你在独处,请不要无所事事。”思维必须派上用场。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实验室的成立人卡琳娜·克里斯托夫曾对我说:“我们的文化鼓励我们控制一切事物,但并不鼓励我们体验在独处时会感受到的广阔的思维模式。”失去控制的人会被认为是劣等的,于是不受控制的思维也遭到怀疑。
现在,在我以往常会做白日梦的场合——坐公交车、洗澡,或外出步行的间隙——我会被一种愧疚和宁静的绝望折磨,会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自己需要阻止思维自顾自地游离太远。我当然得做些事情,比如列个读书清单,或(再次)画张表格,列出我们想象中按揭贷款时高得离谱的首付金额。

白日梦、游离思维与创造力
难道做白日梦就没有意义吗?
并不是。
当大脑不再关注外界,但依然保持清醒和警惕时(换句话说,当大脑开始做白日梦时),它会唤醒某样被称为“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简称DMN——的东西。
这一默认模式绝不是一种不省人事的状态。做白日梦时,思绪很像“无意义的幻想”,或“复杂的策划”,抑或“创造性想法的生产过程”。无论它们的功用是什么,这些思绪都是不请自来的。你可以把做白日梦称作不受控制的进程,就像一颗心脏的跳动那样。
当意识退居幕后时,大脑依旧超乎寻常地活跃,它独自活跃着。大脑的一个最大把戏是它投射给我们的“空白”图像:一条紫罗兰的窗帘挡住了前来干涉的自我,一块有色屏幕压制了那个被称为“我”的指手画脚的后座司机。我们的大脑于是能自由地“驰骋”,也就是说,它们能自由地做一些最高强度的工作。
给予足够的独处和足够的时间后,思维会转入默认模式,在原先似乎完全随机的联系中穿梭。此时的思维会用一种好奇和开放的状态研究问题,这种状态可能是我们从不会主动去选择的,但这一随机性至关重要。
“游离的思维,它的力量正是在于,”克里斯托夫说道,“它不会对任何事物进行删减。它连接的事物是你在除此之外的状态下不会联系起来的。”做白日梦是个从根本上说富于创造力的过程,克里斯托夫说,因为做白日梦的人对千奇百怪的选项都易于接受,还未出现在人群中的全新洞见和方法会呈现在独处时的大脑中。

与此相反,分析性思考、逻辑思考,都是对奇思妙想的排除和批判,这样,大脑就能像带有导向的激光,依靠手术般的精准去运作。学校训练我们使用的那种清晰的分析性思维方式总是在压制做白日梦时的思维可能会触及的古怪或不大众的想法。“分析性思维最适用于在处理定义明确的问题时斟酌选项的优劣。”克里斯多夫说道。但这种力量也有它的弊端,她说:“分析性思维是灵感的对立面。”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就曾注意到思维的这两种不同职责。美国学者鲍勃·桑普尔斯阐释了爱因斯坦的这一观点:“直觉思维是神圣的礼物,理性思维则是忠实的仆人。
“我们创建的社会嘉奖这个仆人,却遗忘了这份礼物。”爱因斯坦认为,事实上,做白日梦时思维的联想能力是我们通向全新想法的唯一途径。人们可以如此辩论——有这样一条装配线:知识和对话被灌入了装配线的入口端,随后它们会沿着轨道运输,那轨道就是静寂和白日梦。工厂的两端对于生产至关重要的产品——洞察力——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孤独中重返人的赤裸状态
同其他人一样,我会在大清早想出更好的主意(我那时甚至躺在床上),世界还没将任何噪音或是麻烦加之于我。一个新颖的想法可能会在我洗澡时冒出来,或者在我喝咖啡时,我会模糊地意识到窗外鸟群构成的图案。我的作家朋友几乎都极其愿意在大清早写作。
心理学家安东尼·斯托尔也如此认为,他说:“迄今为止,我的全新想法中有大部分是在白日梦的状态下产生的,这是一种介于苏醒和沉睡的中间状态。”就像大脑获得了允许,在我们步态笨拙、官僚主义的思维理念戴上领带介入之前,去经历它天才的一刻。
我们能否将徘徊不定的思维转变为正确的、耐心的冥想,让我们的好奇心远离数字化的羞辱,让它远离上瘾、虚无主义的愚蠢循环和社交的吸引力,让它能向着孤独的未知领域蹒跚而行?
选择权就在你的手中。
- END -
(本文节选自《孤独的力量》,内容有删改,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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