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诗人是由神灵所派遣!如果你不是,请远离诗歌
1991年10月,里尔克重访杜伊诺,在这里,他一直住到次年5月8日,期间只短暂地离开过两次。对他来说,这座极其高雅、好几百年的漫长历史造成一种特有气氛的庄园无疑是再理想不过的工作密室,特别是他这次只和这个大家庭的次要成员住在一起,就更是如此了。然而,一直到1月,这新的孤独感才成为一片沃土:这个月中旬,里尔克又有了创作冲动。他在后来致赫尔曼·蓬斯的信中写到:
... ...在沃尔普斯韦德时,我曾经偶尔地在一本来宾题词纪念册里为海因里希·福格勒写了几首以玛利亚为题的诗歌。那年在杜伊诺,他打算给我这几首诗配上画发表。为了阻止他这样做,或者说至少向他提供... ...稍微像样,稍微连贯一点的文字,我有意识的缅怀以往,没几天就写成了这些(除一首或两首之外均属)区区小作的诗歌,在写作过程中借用了阿托斯神山画册中一幅幅作品的规定意境。

《玛利亚的一生》就这样问世了。这是里尔克吟唱基督教历史人物的巧夺天工的模仿讽刺作品之一,是一连串对女人“本性”善于感受的特长的赞歌,对圣母由耶稣这个“男人”而引起的激情的颂诗,以及贬斥圣子和“圣子世界”(卡斯讷语)、崇奉处女和妇孺老幼世界的富有特征的辩护词:
现在你横卧在我怀腹之中, 现在我再也无力将你 生下
此外,这也是诗人唯一的一部从姐妹艺术所作的风格契合的补充——保尔·新德米特的音乐(1923)中获得灵感,并且接受了这一补充的作品。 然而,这部作品仅仅是一般创作激情的先声而已。这一创作激流将赋予诗人前所未有的大胆进取的魄力。把他推向一个远远超过迄今为止的一切成就的高度。在这些日子里发生的,并非罗丹和塞尚倡导的那种有意识地发奋努力的“工作”过程,而是领导灵感和激情的神秘状态——这种状态看来再次证明了古老的柏拉图观点:诗人是由神灵所派遣。里尔克后来在和杜依诺女东道主交谈时回忆道:一天,他呆在屋里恢复一封讨厌的来信。此时门外布拉风(亚得里亚海东北岸的一种干燥寒冷的下降风)劲吹,阳光洒在蓝的发凉,似乎披着一层银纱的海面上。他起身出屋,一边脑子里还想着如何回信,一边信步朝下面的城堡走去。他爬到高出亚得里亚海的波涛约二百英尺的地方,赫然间觉得在这呼啸的狂风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子向他呼叫:“是谁在站在天使的行列中倾听我的怒吼?”他立刻记下了这样的一句“神谕”,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鬼使神差地续写下了一连串的诗句。然后,他返回屋中,到了晚上,第一手哀歌就诞生了。

就这样,诗人跨入了语言神示的密封圈,从此以后和一切同时代人隔绝开来:他成了百里挑一的人,将用德语完成他的时代最伟大的诗歌作品的人。就这样,他担负起了一部作品的命运,这一历时十余年、似乎汗青无日的作品是向他陷入无所作为的搁浅状态,深受战争和战后年代之苦的力量提出的一种非寻常人所能承受的要求,是一切希望的化身。1912年1月和2月除,他吟成了第二首哀歌。此外,他的灵感奏出了第三、六、九首爱歌的开头部分以及其它一些片段,主要是第十首爱歌嘹亮的序曲:
我有朝一日将在悲愤的认知的尽头 仰面向点头赞许的天使唱出嘉许和庆贺。 任何节拍鲜明的心灵之锤, 都将胜任在软弱、怀疑或湍急的心弦上弹奏 流泪的容颜使我更加神采奕奕 隐隐约约地哭泣使我斗志焕发 哦,黑夜女神,你们将使我喜欢, 伤心悲哀的姐妹,过去我不曾跪伏得 更低地 接受你们,不曾更放松地向你们放松的 青丝 屈服。 我们是痛苦的蹉跎者。
到此告一段落,里尔克的创作激流一泻千里。直到1913年晚秋,才又有几段新的诗歌问世,又过了两年,1915年11月,第四首哀歌加入了已有作品的序列。接着又是长达六年的沉默和空白,这可能是《杜伊诺哀歌》全部完成前里尔克付出的巨大代价。
我们不拟在此蜻蜓点水般地注释《杜依诺哀歌》。汗牛充栋的评论专著都未能写尽这部作品的艺术内蕴和思想内蕴,确切的说,是他的思想内蕴,要想用三言两语对它进行评价肯定是不够的。这里只须指出一种发展的内在逻辑性就行了,这种内在逻辑性使还不满36岁的诗人能够写下那些甚至超越了“杰作”的范畴,升华到先知预言领域的篇章。第一和第二首哀歌的题材,我们在里尔克先前的作品造就见过。哀歌的全新之处,大无畏之处表现在:这些早已有之的题材摆脱了“咏物诗”的个别性和囿于实物的娱乐性。变成了对整个人类存在、对普天之下的、将所有个别卷入哀歌兼赞歌的洪流的世界歌声,对这一切进行全面解释的因素。与荷尔德林的晚期作品相类似,这些哀歌对人的时代处境(这也是任何时代尤其是当下时代诗人们面对的共同处境),对这构成整体的题材内核的时代处境忧心忡忡,再度提出了在《罗丹》、《马尔特》以及其它众多作品中已提出过的问题:一代人的“真实性”——这代人再也不能通过有效的转让(“图像”、“圣体”之类。这在中国古诗词中较常见)证明自己的存在即可信性了:
相爱者,彼此满足的相爱者, 我向你们打听我们。你们相互抓住。你 们有无证据? 看,我的双手彼此领悟,我辛劳的 脸庞在双手中得以休息。 这使我有了一丝感觉, 可谁敢断言这样就是存在?
里尔克在此宣布了一种几乎是系统地排列着的存在学说和生命学说,一种毫无依赖性,完全个性化,从西方的传统遗产里解放出来的神话!

编后语:
◆ 诗歌只能成为一束火把,一座灯塔,照亮那些被我们自身遮蔽的地方;照亮那些我们的眼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最终把本源的澄明的,一个美的世界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 创作诗歌的人,之所以被称作为诗人,是因为诗歌是直面灵魂的、直面原罪的、直面未来的。并藉此实现人在更高意义上的升华与超越,使生命澄明地栖居于大地之上。
◆ 诗人何为?荷尔德林率先为我们提出了我们总在设法逃避,但又必须面对并思考的这个重大问题。诗人何为?从这一刻起,诗歌已经脱离了为写诗而写诗的技术层面,通俗的说,也就是诗歌的技巧。诗歌的娱乐功能也到此终结。从这一刻起,诗歌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呈现人的生存状态,重塑人的精神价值,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命题。诗歌不再是如何完美,而是诗歌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什么是诗歌,而是诗歌是什么?诗歌如何可能?诗歌之所以是。诗歌充当了一座灯塔,闪耀在漆黑的历史长夜里。
◆ 诗歌作为审美活动的最高形式,必须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它的责任和义务。必须完全超越对象的世界、工具的世界、结果的世界,担负起使人在更高的意义上重新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的使命,引导人性的回归,呈现世界的真实。
◆ 如果诗人只是像一个花匠一样,在“做”你的诗歌,而不是像一个诗人一样去超越对象的世界、工具的世界,从而窥视浩瀚的本真生命状态,又如何能忍受做一个诗人!
(竹尚子)
(文字/胡森 翻译/魏育青 校对/竹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