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焦虑症患者的十日禅堂内观记:质疑与反思
今年的一月一日,我独自一人去了河北廊坊的内观中心,开始为期十天的内观。初次知道内观,是去年寒假,在肯威尔伯出版的《恩宠与勇气》一书中获知的,心理学家欧文亚隆也曾在他的自传中描写了他去内观的体验。于是,我便在百度上搜索,得知内观这个方法是印度葛印卡老师开创的,意在通过观察起伏变幻的身体感觉,帮助众生解脱痛苦,获得真正的安详和心灵的平和。搜索页面上显示,中国也开设了几个正规的内观中心,向全社会免费开放,每年有大量的男女众报名修行课程,全国各地的法功来做志愿者维系着机构的运转,里面的衣食住行也全靠社会人士捐赠,供修行者免费使用。 在内观之前,我一直在考研,伴随着将近两年断断续续的疑病和焦虑症症状,去年独居二战考研心理咨询的研究生。为自己报名为期十天的内观,本意为考研之后给自己的礼物。一来是给自己一个安安静静检视自己这两年来的收获与成长的机会,二来也抱着体验的念头,看看禅修如何能进行心灵疗愈。内观报名成功后,我的心情是喜悦欢脱的,除了心理学家在书籍里描述的体验让我心向往之,参加过内观的人在网络上发表的分享文章几乎全是好评,无一不提到极为震颤的电流体验,满心的平和与欢愉,穿越过身体上的麻木和痛苦之后的解脱,这些都让我非常好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内观里面苦行僧式的作息时间表,每日九点入睡,凌晨四点起床,每天静坐时间约13小时,一日两餐,全素,过午不食,最重要的是要遵守“神圣的静默”,不能以任何方式和旁人交流,记录书写等和自己对话的方式也被禁止。面对这样严格的戒规,之前并未接触过任何宗教的我其实是敬畏之中又带点儿新奇的。我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生活方式,如康德般规律的起居和活动时间,一般人无法忍受的静坐强度,全新而陌生的环境,我究竟能在这十天时间里感受到什么,捕捉到什么呢?抱着这样好奇的热忱,我一腔孤勇,众排异议,现在想来,好像是有点“傻愣愣”地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内观。 事实上,距离我内观出来,重见外面的世界已经51天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经受着极大的痛苦和怀疑,和小篮子说,这一个月过的,甚至比去年独居考研半年还痛苦。每天都害怕自己精神崩溃,而自我总是飘忽不定,在动荡的边缘游走。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们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家乡。这种隔离,又和内观里经受的孤闭隔绝相互映照着,成为罩住自己的大牢笼,让我无法喘气,逃脱不出。去年考研结束时,我感到内心生长出来的边界和勇气,在这一个月里忽灭忽现,大部分时候被囚禁着,像断了翅膀的鸟儿,空有渴盼自由的信念,却无追寻天空的力气。直到现在,直到今晨,我终于感到一些冲动,和一点点的信心和力气,去好好梳理一下这件事情。去好好看一看那十天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 刚开始内观的四天,我的视角其实是孩子式的,对里面的一切感到新奇,从被分配的专属于每个人的号码牌,到饭堂里每日的素食搭配,从禅堂打坐时法师头上用台灯打的光束,到宿舍里灰色的荞麦枕头和干燥被子,从凌晨四点温度冰点时的黑色,到黄昏落日后散落在天边的余晖,从室友姐姐的花色棉袄和绿色毛衣,到休息时人们围绕着餐厅踱步时的神态。虽然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室内,脚步行走的轨迹几近固定,但周遭新奇的环境给了我很多活力,我用眼睛去看,用手去触摸,用心去贴近,有时我会盯着墙上贴的“神圣的静默”看很久。那时候的我更愿意将内观里经历的一切看作是一个系统去感知,“我”来到了此时此刻此地,“我”用我的视角去捕捉,那时候我在想,手头上没有相机,那就用感官去记录吧。与此同时,前几日静坐的内容就是观察自己的呼吸,单纯地感知自己的一呼一吸,将意识放在鼻腔处进出口气息打转的地方。 前四天,我没有任何压力地在体验着这一切,也没有给自己下什么任务性的指令,在禅堂内观时,前后左右的人常常因为奇困无比而四处乱晃,而我最大的斗争也就是撑着眼皮,不让自己在观察呼吸时睡着。 到了第五天。一切好像都开始有些不一样了。我感知到的这个轻盈的世界越来越干瘪,越来越坍缩,随着内观课程的进展,我也感觉到更大的压力去精进地修行。我们被逐渐要求去观察自己身体出现的感觉,从头顶到脚趾,一块一块,一点一点地去感知,无论是痛苦的感受,痒的感受,还是畅快的感受,都不要对自己的感觉出现任何评判,保持一颗平等心。除此之外,内观课程每天晚上会有一个小时的开示时间,之前几天对开示所说的内容,我可以进行筛选,认同的便放在心里,不认同的,也不强求自己去在意。但从第五天开始,我有时会因为从喇叭声中传出的声音而恐慌,“第五天过去了,距离你们好好用功的时间只有五天了。”这句提示时间的话时常让我手心出汗,脚掌摩挲,心越来越紧,压迫感开始蔓延过我。我开始害怕环境中出现的各种若隐若现的权威暗示,从法师到事务长,从打坐的同伴到饭堂的氛围,从提醒的钟声到大堂的佛教开示,种种迹象和我的躯体症状,心悸,胸闷,头晕,呼吸困难一起,成为后几天频繁在内观中心惊恐发作的导火索。 第五天的夜,从禅堂打坐出来后,天空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很大片的白色下落,地上已有了不薄不厚的积雪。我先是惊喜,在雪地里跑了几圈,踩亮路旁的感应灯,灯光打在下坠的雪花上,像是电影场景。我走到写着“女众止步”的围栏处,那儿有一根绳子横着,上面也压满了厚厚的雪。我拿手想要去弹掉一些,可霎时,就在手指触碰到雪的冰凉的那一刻,我望见黑暗中紧闭的大门,突然就像触碰了开关一样,心落到冰点,一下子落寞起来。我突然感到外面的温度很低,穿着厚羽绒服也没法抵御住寒冷。周围也有几个内观的同伴在散步,我立马掉头,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自己的宿舍,打开空调,从窗户口往下看了看,没有亮光,也看不到雪花。我好想和同寝室的姐姐分享一句,下雪啦,可是我不能说,我什么也说不出。“这是我看过,最孤独的一场雪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起床,窗外依然是黑漆漆的。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看,黎明微弱的光和白色的雪一起笼罩着大地,废弃的工厂和静悄悄的公路连在一起,像异域的荒原。我独自望着这尚未苏醒的一切,既感到无言的美,又隐隐带来了陌生的不安全感。第六天晚上,如往常一般听完开示,感觉身体有些不太对劲,胸闷心悸,胸口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心跳得特别剧烈,咚咚咚咚的,和每根神经一起跳动着。晚上回到宿舍,心里感觉很难受,却无处诉说,扯了张卫生纸,用行李箱里藏着的一支笔在上面写了些文字。那晚是患焦虑症以来,惊恐发作最为强烈的一晚,极其真实的濒死感袭来,我抑制住自己在半夜收拾行李出逃的欲望,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我是安全的。只是上身滚烫,心脏强烈的跳动感和呼吸的压迫感,使我根本没法入睡,而后不得不向事务长求助,在她们寝室讨了杯热水喝,坐在她们旁边,才慢慢平静下来。 之后的几日,我的心境在极度焦虑和极度抑郁之间摇摆,每一天都盼望着出来,但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或许我可以再撑几天。焦虑症状严重时,我感到强烈的出逃欲望,几乎没办法进行内观,只能尽力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慢慢平静下来。但转而意识又摆动到了极度抑郁,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身心都疲倦到了极点,脖子麻木到僵,吃饭走路都成了费力的事情。在那些时候,我像被抽了心的木偶,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也无法感知内观本身的愉悦。而焦虑来临的时候,我又极其盼望着出去,甚至在心里暗暗寻觅着偷跑出去的办法,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熬到了第十天,手机终于发放给了我们。 拿到手机后,我更思念外界的一切,我的爱人,亲人,朋友,但从十天的哑口无言中解禁出来后,我却没有多少和旁人聊天的力气,有种被掏空了的消耗感。同寝室的姐姐在解禁之后同我聊了很多,这十天里,我能从她身上捕捉到一些让我安定下来的气息,太疲倦的时候回到寝室,看见她在打扫房间,或是洗漱整理,让我不至于觉得自己身处荒野,无人可依,也许这只是我的理想化移情。总之,我们交流之后,我向她表达了感谢,但也隐隐感觉到我们对这场内观的感受和认知是有差异的,只是当时的我仍是一头雾水,理不清头绪。在意识到自己已精力不支之后,我在第十天的晚上提前一晚结束了内观,像是逃命般回到了北京,见到小篮子。 “为什么不中途退出呢?”这个问题我也问了自己很多遍,或许是环境的压力让我不敢贸然退出,或许是内心底觉得自己或许是可以独自面对这一切的,不知道行不行,但至少试一试,又或许是一遍遍的自我对话,告诉自己来内观的初心——把好的坏的,都当作一场体验。内观出来之后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消化在里面经历的强烈恐惧,同时也有许多困惑的地方,比如它为什么在一些人身上发挥了作用,但在我的身上,却引起了更为严重的焦虑症症状呢?
本想着这个寒假可以好好休息,阅读梳理,将自己的心境稳一稳,就像友人说的,“待湖水澄清”。但疫情的爆发,铺天盖地的新闻消息和严肃冷峻的隔离,以及父母对于我所处状态的不接纳——他们觉得我的焦虑和恐惧是不正常的,脆弱不堪的,都让沟通疏解成了再艰难不过的事情,不安全感和被否定的感觉让我不敢去看看被锁住的那头困兽,恐惧感压倒一切的时候,惊恐发作也频繁出现,内心的光忽明忽暗,模糊不清。 但好在,通过缓慢的阅读和思考,和日复一日扎根于生活的努力,我开始从强烈的不可控的焦虑症状中逐渐恢复,虽然还经历着反复,但内观带给我的由外而内的,消解自我的威慑感已没有那么沉重了。趁此机会,将我在内观之中遇到的一些困惑梳理如下: 首先,对于整个内观的环境,我是有质疑的。《意识的转化》一书中写道,两种团体更容易被佛教禅修吸引,一类是成年早期的人,一类是接近更年期的人。这两个团体的人容易将“佛教修行当做一种快捷方式,用来迅速解决他们生涯阶段的发展课题。所以,他们常常把佛教的无我教义,错误解释为我不需要为自我认同的课题来奋斗,或者是我不需要努力去发现我是谁,我的能力是如何,我的需求是什么,我的责任是什么,我如何去和他人来往和我应该或能够为我的人生做什么。也就是说,他们拿无我原则,来正当化他们对心理社会化发展任务的幼稚性放弃。” 这点同我在内观中心里的观察互相印证,因为男众和女众的修行是分开的,单说我观察到的女众的情况,绝大部分是40~60岁的女性,她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就接受了佛教开示的内容,并且迅速地将这些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比如一直困扰她们的婚姻问题,家庭问题和育儿问题等,将这些困境的原因简单归结为自己的心态,是自己“没想通”。大部分人在这些困境中积累了很多不痛快的情绪,而这些问题的来源其实很复杂,除了面对人生发展阶段,不知道如何调整自我,确立自我,明确“我”的责任外,也有环境和文化的因素。 显然,在中国的环境里,大部分女性仍然是被教化着不必去担负太多确立自我的责任,但新时代个人主义的潮流又部分冲击着文化环境中女性逆来顺受的弱势形象和在家庭中承担的不平等地位,面对这种冲突显示在个人心灵上的苦痛,内观某种程度上充当了一个缓和剂,让个体更没有力量去反抗和改变。内观的“贪嗔痴”,让她们的欲望从源头上得到根除,在明确了“自我是痛苦的来源”后,一切追问和改变都成了“不满足”的形象代言。对她们来说,内观更多的并非一个疏解痛苦,对话黑暗的渠道,却充当了不温不火,修身养性的“下午茶”。 我想,这个环境是“内观中国化”的结果,或者是内观在执行和普及过程中产生的误差。它某种程度助长了来求助之人的懒惰,而求助之人也是无能为力的。个体内心的冲突其实也是时代矛盾的切片,女性在文化和家庭中受到的不平等压迫,诉诸诸如内观之类的佛教禅修方法,或是充当权威的宗教意志,不过也只是扬汤止沸,是被架空了的救赎,没有什么力气的。 其次,对于内观或者相似的佛教禅修方法,是否真的能够对于自体不稳固的人,比如边缘性人格障碍或是躁郁症的人群,或起到立竿见影的疗效,这也是值得考虑的。相信内观会吸引很多心境不稳定的人群,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常常会在意识和无意识层面感受到“无常”的冲击,时晴时雨的情绪波动,甚至是来回变换的自我认知,会让我感到极大的不安全感,因为连自己的感受和判断都是摇摆的,那又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呢?相信这也是心境障碍和人格障碍人群的困扰之处。反观自身在内观里经历的强烈摆动和巨大恐慌,更多的是当身体各种各样的反应出来之后,我很迷惑自己对于自己的认知为何如此剧变,当强烈的焦虑症状来袭时,我的判断是,“我要战斗,我有力气去战斗”,但当症状消失时,我便会觉得,“我太疲倦了,为什么要继续折磨自己,我要出去”,每天在这两种不真实的状态中切换着,战胜或者战败,极好或是极坏,飞上太空亦或是沉入地心,却早已丢失了最为重要的,体验当下的能力。 自体心理学的观点说,“一个具有持续性,认同感和进行性的自我感”,是心理健康的判定依据之一。而导致自体破碎,不顽强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婴幼儿时期自我的需求没有被抚养者充分地感受并回应到,或者在童年时期遭遇抛弃或者虐待的创伤,和母亲之间发展出的不健康的依恋关系等等,如果这些“创伤经历”没有在和咨询师的关系中被检视、对话和调整,而直接参加内观修行,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因为,让心位本就不稳定的个体在极端的条件下进行自我观察,可能会将他们支离破碎的感知调动出来,而个体却缺乏整合它们的能力,固然就随着这些“无常”的感知来回冲撞,灰飞烟灭了。 再而,对于年轻人,我们本身就处在一个自我认同的关键期。无论是亲密关系,还是自我的志趣,以及安身立命的方式,都在这个阶段非常不明晰。《为什么长大》一书中,作者提到,“因为无法创造年轻人希望在其中成长的社会,我们就将年轻理想化。最有害并广为流传的观点是认为人生最美好的阶段是16岁到26岁之间,把一生中最困难的阶段描述成最美好的时光,使处于这一阶段的年轻人更加难熬。把人生描述成一个下沉式的过程,将会使年轻人对生活无所期望,也无所要求。”
这个时代,环境给年轻人自我确立的空间太狭窄了,爆炸的信息流带来的不确定性,个体的力量在洪流面前被冲撞和削弱着。各种以自由为包裹的消费诱惑和思想教化,蜜糖式的自我认知,和敏感脆弱的感受天赋互为矛盾——年轻人总在沉下心去建构之前,又敏锐地感知到此举之艰难,怕自己狼狈一身地耗尽力气,便停留在原地,或是中途折返,“安身立命”这个词在这个时代,变得愈发沉重而奢侈。我想,对我们这代人来说,任何救赎方式都不能成为捷径,我们需要警惕“真理”背后的虚空,必须跌倒,必须和痛苦共处,和无常对话,必须在存在中感受着非存在,却依然相信理想的可能。走过一条弯弯折折的路,这是成长必经的阶段,决不能越过。 文章写到这里,我想说,我对内观的想法也在流动变化,依旧有很多自我推翻,自我批判的想法。比如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内观带给我的成长或许是倒逼式的,它一下子将最幽暗的地带拉了出来,让它症状化,让它显寓,让它见光。暂时解决不了没关系,但你总要看看它。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内观于我的意义便会发生改变,但就像我在日记里写的,收获不是内观带给我的,而是我和内观相逢时遇到的一切,恐惧和痛苦,愉悦或轻盈,就像一副意识流的画卷,而我去思考和探索这笔触的过程中,我长了自己的力气,将自己最深层的根系又往下扎了一扎。 最后,如果你想要去内观,我会想和你说,感受你所感受的,不必被任何规范牵引着,也别觉得那就是救赎的真理,继续困惑你所困惑的,继续询问你所要询问的,继续去追问,继续去质疑。在此基础上,体验一切,享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