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的一切
哈耶克说,“人是观念的产物,人类的一切发展成果,都是先从思想观点而来。”
观念无法用一本书、一堂课、一席话“学”到,它必须是在“一段生活”中习得。
倘若我被一本书、一堂课、一席话所触动,实际上是唤醒了我大脑深处的一段经历、一段体验和一段逻辑。一本书、一堂课、一席话,是打开这段隐秘的入口钥匙。
观念相近的人交流,有时觉得对方一句话说得好有道理,瞬间触发了你和他的共鸣。触动你的那句话,是敲响共鸣之钟的锤子。而被锤子激起的,是调性丰富的乐章,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穷尽的体验。
《三体》里,云天明要给地球人传播重要信息,但三体人盯着呢,结果,他在外星人眼皮底下说了三个童话故事。
故事,是最“人类”的东西。他是一段“理所当然”的逻辑,是对自然生活的勾勒。没有生活经验,故事就无法构成共鸣。结果,掌握地球人所有知识的三体星文明抓瞎了。
故事的背后,传达的是人类经验,逻辑,和思想。
西谚说,哲学杀不死一只鸭子,但可以推翻一个王国。老V也说,思想是杀不死的,可以在四百年后推翻一个王国。
老维说,凡是不可言说的,应该保持沉默。这种沉默的背景,就是你的思想观念。老爱说,所谓教育,是要将学校学到的知识忘掉后剩下的本领。忘掉的是啥?言语,剩下的是啥?观念。所以老爱断然拒绝回答记者“音速是每秒多少米”的提问。
我说,无声是最有调性的音乐,旋律只在亲历者心里回荡。
那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观念,是所有观点的基础,是对你既往生活历程的完全积分——你的所思所见所读所体验的一切,你听过的每一首歌,读过的每一本书,看过的每一部影视剧,还有人类有记忆传承的一万年历史,全部加起来,堆积出了一个你。
风华绝代的老沃说,计算鸿沟不可化约。就是造物主想要复制一个你的思想,也要把这一万年的历史完整走一遍。三体星人要成为人类,就必须在人类社会中生活长大,否则就是把全宇宙的算力都用上也积分不出人类思想。
还是哈耶克,说人类的头脑类型有两种,一种是记忆型,一种是困惑型。前者是人类知识的存量传承,后者是增量突破。读一本书,有人可以原样记住书里的语句和数据,有人无法原样复述,却吸收了作者的观念,在原理层面融入了自己的思考,能在遥不可及的知识领域,敏锐地发现“遥远的相似性”(霍金所言)。
哈耶克说的是不同人的思考偏好。但我觉得,就个体而言,在个体知识增量的不同阶段,同样也存在“记忆/困惑”的模式转换和融合。
在学习的早期,比如童年,需要大量的记忆。堆积的记忆自发产生了头绪——模型。以后你就需要用不断地用模型来框定世界。
农业社会,你在十几岁时就定型了。你会用教化过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好处是你能迅速形成判断。坏处是“三十岁后世界上没有新鲜事”。
工业社会,是个信息量爆炸性变化的时代。你会和完全不同生活经历的人交流,也就是说,观念完全不同的人需要对话。这在农业社会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管是拥护四阿哥还是十四阿哥,两派都觉得需要有个朝廷。
不同观念的人,对话会非常艰难。所以,人类理应保持终身学习,让自己终身保持困惑。三十不惑,学成是学习能力丧失的同义词。
自有文字以来,每一个记录者给后世传导的,不仅是知识,重要的是一套观念。比达尔文具体写啥更重要的是,他开启了一个新观念:世间万物都是有历史的。这个观念一旦开始传播,就无法被抹杀。
惠勒用一句话就勾勒了老爱的广义相对论:“物质告诉时空怎么弯曲,时空告诉物质怎么运动。”这个句子,用故事的口吻总结了老爱通篇精妙的数学运算,更是“戳穿”了老爱理论的实质——他其实是给整个人类世界带来了全新观念。一个后来的学习者,满纸的运算只能叫“知识”,只有自己“顿悟”出这个句子的,才叫学懂了。
观念是对知识的打包,大大降低了后世的学习成本。孩子现在可以轻易接受地球是圆的,光速是宇宙极限,不需走遍全球,也不要算得死去活来。因为这些知识带来了整个人类知识系统的观念改变。当代,孩子们常会笑话老人“笨”,因为现代社会的知识系统是爆炸性的,递增积累的。孩子们看起来“显而易见”“一目了然”的东西,是在孩提学习时代就种入头脑的观念级知识。现在中学生就能一眼看出牛顿在学识方面的缺陷,不是孩子们比牛顿伟大。是因为牛顿的伟大发现,已经在观念上植入当代社会。
在农业社会,知识系统的情况刚好相反——最智慧的人永远是老祖宗。但人类赖以生存的,让人成为人的最基础思想——比如宗教、哲学、道德、伦理、法律,都是在农业社会成型。与前文所说的牛顿相比,孔子、老子、柏拉图要幸运得多,他们因为思想得到一代代后人的膜拜,直到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要对他们的思想保持敬畏。其中的缘由,大约是哲学和科学属于两个不同的知识系统。另一方面,人类要试图了解我们自身,到底什么是人?是个终极难题。难度系数远远超过其他问题。
当代文明,在所有领域都积累了海量知识,也在不同领域塑造了一个个全新的观念。阅读,对于作者,不仅是传达知识,更重要的是传递观念。对于读者,不仅是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塑造观念。一次有价值的阅读,会带给你全新的分析视角,让你对世界豁然开朗。
人是社会动物,头脑一出生就自动联网,开始汲取自本文明记忆诞生后的一切。陈嘉映说,口头流传时,每个人看到的都是最终版本。自从有了文字,思想才留下了历史版本。
自从有了文字,大规模的教化就开始了。话语、文字和体验不断地塑造你的神经,塑造了你的观念,你的情绪。
人是情绪的动物,理性是情绪海洋表面的浪花。我说过,人要理性地认识到自己是非理性的动物。
堆满你观念的,是一大群简短的逻辑,它们是一段段铿锵有力的简短陈述。比如,“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男孩可以传宗接代”、“上帝是慈祥的”,它们之间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些简短的逻辑,很像细胞里的基因,有的有机会得到外部表达,有的在灵魂里永远沉默,但无时不刻在潜意识中牵扯你的观念。
人的大脑,是宇宙级别的解释器。现代对“裂脑人”的研究表明,大脑“自动”为一切经历给出解释,这是因果逻辑的生理由来。婴儿从睁眼开始就在练习如何解释这个世界,这些解释形成简短的逻辑植入意识深处,成为观念海洋的一部分。
所以,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解释”,因为如果你需要解释,大脑立刻会给你一个。重要的是“解释的质量”,即:如何比较出“更好”的解释。有一本堪称伟大的书,《无穷的开始》,通篇都在解释什么是“好解释”。
所以,一个知识系统是有优劣的,好的知识系统可以不断检验排查解释,构成了知识的有效积累,将“好的解释”打包进基础观念,形成了现在知识爆炸的局面。
最后说几句理性问题。
人的理性,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逻辑一致的整体。但实际上,人的意识更像一个逻辑混乱的杂合体。就像我一再运用到的那个比喻,观念是一个情绪的海洋,水体没有一致的方向,只有若干含糊的潜流。
理性是偶尔在洋面上掠过的浪花,弥足珍贵。对外,它是你和世界通讯的密码,在观念丛林中塑造了个体姿态。
对内,它能带动一些方向一致的短逻辑,一拖十,十拖百,从而在含糊的意识海洋中形成汹涌的洋流,就像一块在铁砂中滑过的磁铁。